越千秋瀑布汗,第一次覺得所謂記憶這玩意並不是那麽牢靠的。


    他雖說是重活一世,可最初的幾年經曆那實在是催人淚下。因為人太小,精力有限,根本不可能一天到晚思考個沒完,更幾乎沒辦法看書娛樂,當然隻能吃了睡,睡了吃。就算是刺青這玩意很疼,可隻要老爺子有心,三歲以前讓他事前事中事後全都覺察不到並不難。


    可問題就在於,越老太爺這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完全沒辦法確定。


    他可不想變成喬峰第二,頂著國仇家恨兩麵為難啊!


    看到小孫子眼神閃爍,繼而露出了煩躁的表情,越老太爺突然嘿嘿笑道:“你背後的刺青想必自己從來看不見,要不要我去弄兩塊鏡子來,前後對照讓你先好好看看?”


    越千秋虎著臉氣唿唿地說:“當然……要!”


    這年頭的銅鏡照人很不清楚,更何況要通過一麵鏡子,來照準那正對另一麵鏡子的後背上,那塊僅僅隻有大拇指甲蓋大小,好像是刺青的玩意,那更是絕對高難度。而哪怕越千秋自忖自己的視力能有2.0,透過兩麵鏡子的反射效果分辨,那也差點沒讓他瞪出眼珠子。


    越千秋極盡目力,也隻能影影綽綽捕捉到那刺青一個大概的輪廓。等照完了抓起衣服隨便披在身上,他才狐疑地問道:“我小時候落霞還給我洗過澡呢,她怎麽從來沒提起過?再說了,我看甄容肩頭那刺青至少有半個巴掌那麽大,為什麽我背後的就這麽一丁點?”


    “嗬。”越老太爺照舊是皮笑肉不笑,“落霞是誰給你的?我囑咐的事,她敢亂說?至於這麽一丁點……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甄容要不是因為那刺青目標太大被人瞧見,至於攪和到群英會那一趟渾水裏頭?你還想多大,刺滿你整個後背?”


    越千秋頓時啞然。可越老太爺卻沒有善罷甘休,而是幾乎把手點到了他的鼻子上。


    “如果你真的是一開始就有這刺青,想當初你被人從火場抱出來,後來又抱了給我,至於沒人瞧出你背上有這紮眼的玩意?”


    越千秋若有所思地蹙著眉頭。當初那個疑似母親的婦人把他從火場抱出來之後,就此撒手黃泉,是有好幾個街坊鄰居抱過他不假。然而,在那種兵荒馬亂的當口,隻要不是布滿胸前背後又或者肩頭的刺青,誰會注意那小小的玩意?


    他是知道的,可越老太爺卻不知道他知道,所以拿這當成了理由。


    然而,老爺子既然一再強調那是後來刺上去的,和雲中子對甄容說的話如出一轍,越千秋還能說啥?他一聲不吭轉身迴去一件一件把衣服穿迴去,等越老太爺再次轉悠到了他跟前,老爺子那臉上分明是一如既往有些狡黠的笑容,他便沒好氣地別過了腦袋去。


    “和雲中子一樣為老不尊!這種事情不應該早說讓我有個心理準備的嗎?我這都要去北燕了,影叔這才火燒火燎把我帶迴來,然後爺爺你才說出來……真是的,當我什麽了?”


    “當你是孫子,才一直都瞞著你。”越老太爺微微眯起了眼睛,伸出手來想揉揉越千秋的腦袋,見小孫子突然把頭一撇,就這麽讓了過去,他才收迴了右手,唉聲歎氣道,“當初給你刺青,是我一開始想不能白養你,總得讓你對家國有點貢獻,可誰讓你小子太招人疼?”


    越千秋猶猶豫豫扭過頭,露出了半邊臉,滿臉狐疑不信:“爺爺,別忘了當初金枝記鬧得滿城風雨時,你明明對我說,你知道我的身世!那你不怕這刺青弄巧成拙嗎?”


    “我是知道你的身世啊!可你自己也說,不想找親生父母,把我當成了親爺爺。那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老爺子嘴裏這麽說,表情卻顯得更可憐了些:“你爺爺我有那麽多兒子孫子,你也瞧見了,你大伯父板正,二伯父三伯父自私,小四一跑就是那麽多年,那麽多孫子瞧見我都和老鼠見貓似的。隻有你從小養在我那書房裏,就是小狗小貓也養出了感情,更別說你小子就會哄我開心,我哪還舍得再把你丟到北燕去和人死磕?”


    越老太爺一麵說一麵往越千秋背上那刺青的位子又戳了戳,直到小孫子一溜煙跑出去老遠,等轉過身後就再次對他瞪眼,他這才惘然而又傷感地說:“人老了,心軟了,要不是你影叔聽到了雲中子那計劃,心急火燎跑來和我說,我都快忘記你背上這塊東西了。”


    麵對這麽個耍嘴皮子耍到爐火純青的爺爺,越千秋終於不得不投降。他拖拖拉拉穿好了那繁複的係帶衣裳,隨即挪到越老太爺麵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了老爺子好一會兒,這才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爺爺直說吧,要我去北燕做什麽?”


    “呸呸,如果真要你做什麽,我還會攔著你去北燕?小兔崽子,要不是甄容給你看了他肩頭的刺青,我生怕迴頭真要有別人瞧見了你自己背後那刺青,然後對你說了,你惹出點事來,這件事我才不會告訴你!你給我聽著,甄容要折騰什麽,你隻管冷眼看著,不許逞能!”


    越千秋輕輕吸了一口氣,心裏知道,越老太爺這迴說出來的才是真心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摟住了越老太爺的脖子。敏銳地察覺到老爺子先是身體一陣僵硬,緊跟著就完全鬆弛了下來,他就低低說道:“謝謝爺爺。”


    如果是別的孩子,比如說越秀一那樣優秀卻敏感纖細的,越老太爺寧可冒著將來發現時翻天覆地的可能性,也不會把這件事捅出來,可既然是越千秋,他在得到越影緊急傳話之後,還是選擇了捅破那層窗戶紙。


    此時此刻,看到越千秋果然不再問了,又是這般態度,而這赫然是哪怕在他預先猜測時,也隻是相對可能性微小的情況,一把年紀的老爺子不禁五味雜陳。就算知道小孫子素來孺慕他,可僅僅是這樣克製的抱怨和反應,這代表何等信賴?


    他素來不習慣如此直白的情感表露,可此時卻忍不住用力拍了拍越千秋的肩背:“好了好了,趕緊放開,都快是大人了,竟然還撒嬌!哎,就你這亂七八糟的性子,混在使團裏當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普通隨員還湊合,想假裝知道身世去北燕尋親當諜子,那簡直是找死。”


    “我有這亂七八糟的性子,那也是爺爺你慣的!”


    越老太爺被越千秋噎了個半死,可心裏卻著實如釋重負。等到越千秋鬆開了手,他幹咳一聲,正打算擺出爺爺的架勢來,卻沒想到小孫子對自己嘿嘿一笑。


    “爺爺雖說不要我做什麽,可你在我身上給我捅了這麽一個大婁子,總得有點補償吧?甄容且不算,慶豐年和小猴子怎麽安插進使團,你幫我解決了唄?好歹也能給我和師父多兩個幫手。”


    “混賬小子,你以為使團是你爺爺我開的,說把誰塞進去就能把誰塞進去?已經有人說,這迴去北燕的使團幹脆姓越得了!”雖說氣得直敲越千秋的腦袋,但越老太爺心裏卻盤算著,怎麽借著裴旭的私心,把這件事徹底敲定下來。


    事關幼子,事關孫子,他怎麽會不幫?


    他往門外看了一眼,雖說隔著厚厚的門看不清越影的位置,他卻知道對方一定站在那兒,用耳朵代替眼睛,不曾漏過剛剛的每一字每一句。


    越影也確實沒有漏過屋子裏的每一點細節,原本緊繃的臉上漸漸鬆動下來,嘴角也微微上翹,流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盡管今天雲中子和甄容師徒透露的謀劃實在是讓他大吃一驚,又或者說猝不及防,可攤開來說之後,能夠有如今這樣的結果,那無疑是最理想的。


    小家夥一直都和當年一樣,沒有枉費越老太爺那番苦心。


    不管越千秋是否相信了背上的那個刺青是後來紋上去的,是否懷疑自己是曾經的北燕小皇子,但相比那刺青背後,小家夥真正深層的身世,總還是要好辦得多!


    那才是絕對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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