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一場垂拱殿議事結束,趙青崖離開垂拱門時,這位當朝首相忍不住往左右看了一眼。左手邊,越老太爺麵沉如水,絲毫沒有孫兒一舉建功的得意。右手邊,裴旭失魂落魄,分明是因為杜白樓揭發出的那一樁案子而亂了心神。


    就連他自己,此時也不禁萬般慶幸在當年吳仁願之事爆發,吳仁願挾短要挾眾官員後吸取教訓,吩咐老妻治家時一定要瞪大雙眼從嚴發落,對兒孫更是一條條家規異常嚴厲,就連老家親戚,他也吩咐當地官府嚴加管束,否則說不定這時候自危的就不止裴旭,還有他了!


    走在半路上,一直沉默不語的他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了越老太爺的聲音:“千秋說的雖說隻是可能,但這個可能性實在是太大。出使北燕的事情,還請二位能夠盡快定下來。有道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家老大主動請纓,那就派他去。至於副使……”


    裴旭正因為很可能不得不揮淚斬馬謖,忍痛處置一個弟弟而心中懊喪,聽到越老太爺又開始提出使北燕之事,他那之前硬生生按下的怒火終於完全迸發了出來。


    他一個箭步繞到了越老太爺的跟前,惡狠狠地質問道:“越太昌,你和我裴家什麽仇什麽怨,為什麽硬是揪著我裴家不放?”


    “我一個泥腿子出身的老漢,和你高高在上的裴家沒仇沒怨。”


    越老太爺不動聲色地盯著火冒三丈的裴旭,聲音平靜,可說出來的話卻如同刀子一般,讓裴旭暴跳如雷。


    “你那弟弟作孽逼死人,不是我和他的仇怨,是苦主和他的仇怨,是你這個當兄長的失察,是裴氏家教缺失,你敢說不是?你那個禦史侄兒有能耐在大殿上振振有詞,批駁別人,卻沒膽量自己去涉險,這種貨色去北燕,不是給我朝丟臉?當初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他要真敢答應,我還敬他三分,現在就算他願意,你願意,我還不答應呢!他不配當這個副使!”


    “你……”裴旭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怒吼一聲道,“好,好,越老兒你嘴毒!我倒要看看,你敢扔一個兒子去冒險,可你手下還有哪個被功利之心衝昏了頭腦的蠢貨,敢跟著你兒子去北燕送死!”


    越老太爺的眼睛已經完全眯成了一條縫,剛剛犀利如刀的言辭,此時卻仿佛搖身一變,成了一根根在裴旭肺腑中攪動的銀針。


    “裴相爺,裴大人,知道我瞧不起你哪一點嗎?自以為是,居高臨下,眼高手低……最重要的是,沒有責任和擔待!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自以為護著同族晚輩不涉險,那便是好族長,好家長,那些世家大族早就湮沒了。你說沒人肯去北燕送死?嗬,我現在就問一句,有哪個大好男兒,肯去北燕見識一下和我吳朝截然不同的風光?”


    裴旭怒極反笑:“簡直可笑!這宮中不過是些宮人內侍之流,如若去了北燕那才是丟臉!”


    話音剛落,他就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沉著的聲音:“越老大人剛剛所言,實在是深得我心。犬子餘長清雖則年少,卻願附驥尾,跟從令郎越大人去北燕見識一下北國風光。”


    此時此刻,就連剛剛一直冷眼旁觀兩個宰相吵架的趙青崖都轉過了頭去。看到餘大老爺不慌不忙地上了前來,他想起從六年前開始就流傳的越家和餘家深有默契的傳言,若有所思蹙了蹙眉,卻沒有貿貿然開口。


    裴旭和餘大老爺這個刑部尚書這幾年一直在較勁,此時那驚怒就別提了:“餘大,你就不怕你兒子切齒痛恨你這個當老子的心狠手辣!”


    “如若他那般沒擔待,那就不配當我江陵餘氏子孫。”餘大老爺眉頭也不動一下,眼睛也不眨一下,頗有幾分淵渟嶽峙的風範,“有些事總要有人做,世家子弟若是隻知道占據高官厚祿,卻沒點兒擔待,豈不是平白讓天下官民百姓給看輕了?”


    “好!”此時此刻,趙青崖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好。他無視了裴旭那氣怒的表情,誠懇地對餘大老爺點點頭道,“餘尚書的心意確實讓人佩服,令郎俊秀天成,才華橫溢,但北燕虎狼之地,他年少閱曆太淺,你敢放他去,我卻不放心他輔佐越鴻臚。”


    餘大老爺正要答話,可他身後卻突然探出來一個腦袋:“趙相爺,餘公子不行,我行嗎?”


    發現竟是越千秋,趙青崖不禁愣了一愣。他還沒來得及答話,越老太爺卻沉下了臉喝道:“胡鬧,餘長清年少閱曆淺,你比他還小一歲,跑到這裏充什麽大人?”


    上次在書房,越老太爺對越大老爺說到出使北燕這件事時,越千秋就曾經主動請纓,結果被老爺子罵了個半死。這會兒說出來再次被訓了一頓,他自然不會覺得意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就笑眯眯地說道:“我又沒說要去做副使,我去給大伯父做個隨行護衛也不行嗎?”


    裴旭眼睛閃動,心裏快速合計,打算用個激將法逼這個討厭的小子把此事敲定。然而,還不等他把打算付諸實踐,就隻見前方一個小黃門一溜小跑地朝這邊奔來。


    發現路上攔著好幾位地位崇高的老大人,那小黃門腳底下放慢了速度,最終停了下來。他畢恭畢敬地雙手作揖行禮,隨即開口說道:“三位相爺,餘大人,九公子,外間邊關快馬急報,北燕又派了使團入境,據稱,此次的副使是北燕秋狩司副使樓英長。”


    盡管前後兩個副使,但站在這小黃門麵前的五個人,沒有一個人會弄錯其中截然不同的含義。見另外四個人眼睛都往自己身上瞟,裴旭又羞又怒,可這會兒他說什麽都是錯,幹脆冷哼一聲不做聲。而那小黃門把這消息先給眾人通了氣,當下就立時告退衝進了垂拱門。


    “看來大家都別想走了,好好想想一會兒見皇上怎麽說吧。”


    越老太爺再次把雙手籠進了袖子裏,好整以暇地說:“樓英長在北燕消失了七年,很有可能在我朝也潛伏了七年。他遊說了神弓門叛逃,在金陵城埋了一個金阿七,輕輕巧巧用武德司的名義收了一堆吳人給他們做哨探,可就是這麽一個人,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覺來去,如今更有膽量堂而皇之來金陵。”


    裴旭知道越老太爺是用這話刺激自己說沒人敢去北燕送死,登時反駁道:“樓英長乃是北燕皇帝的鷹犬,主子有命,他當然悍不畏死。”


    “原來鷹犬不畏死,士大夫畏死?啊,我說錯啦,畏死者不配當士大夫!”


    越千秋搶在前頭一聲哂然冷笑,見裴旭那張臉已經黑得無以複加,他這才笑眯眯地說,“北燕使團又來了,這是國家大事,皇上要商量也是召見爺爺和各位老大人,我和師父要去找那些壞我名譽的家夥算賬,就不奉陪了!”


    “小兔崽子,快滾吧!”越老太爺笑罵了一句,等到越千秋行過禮後一溜煙跑得飛快,他這才嗬嗬笑了一聲,“這小子的烏鴉嘴現在生效了一半,北燕皇帝派了使團過來,就不知道所謂的國書會不會來。”


    越老太爺是不是正在那繼續使勁撩撥裴旭氣死人不賠命,越千秋已經無暇理會了。和嚴詡會合之後,他劈裏啪啦把之前在垂拱殿的經過一說,又把剛剛那紛爭的情形複述了一遍,見嚴詡開始發起了呆,他不禁心中一動。


    “師父,你不是想去出使北燕當這個副使吧?”


    “知我者,千秋也!”嚴詡頓時眉飛色舞,“這天下我哪都沒去過,若是一去就能跨越萬裏到北燕,那也不枉我學文練武一場!”


    最重要的是,越小四也在那!


    想到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跳出過東陽長公主手掌,嚴詡那股遠走高飛的衝動空前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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