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上,越府這一頓團圓飯,越老太爺很高興,頭一迴在越府過年的諾諾很高興,越千秋是隻要和爺爺在一起就好,別的都不放在心上,如今多了個跟屁蟲似的妹妹,他就更加無所謂旁人是什麽感受了。


    而大老爺和大太太言笑盈盈,仿佛對即將去北燕出生入死的遠行絲毫不擔心。


    長房的其他人雖說各有思量,但既然大老爺和大太太主意已定,越秀一守著自己的母親,活脫脫一本正經的小大人模樣,像極了大老爺,自然而然顯得氣氛融洽。


    可二房和三房就不一樣了。


    二太太時不時稱讚今天這團圓飯辦得怎麽怎麽好,盛讚三太太管家這些年的辛勞苦勞,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她真的非常喜歡這頓三太太親手張羅的年夜飯,好像從明天元日開始,她要去幫忙的,不是大太太而是三太太。


    於是,聽著這些口不對心的奉承,三太太忍不住一個勁虐待手中的帕子,倘若不是三老爺鄭重警告,娘家哥哥又再三提醒她好好忍耐,她簡直想掀桌子。


    她到底犯了什麽錯,老太爺居然一句話就要讓她讓出這管家大權!


    一頓有人高興,有人不高興的年夜飯之後,等到圍爐守歲時,便是各房歸各房,隻有越千秋和諾諾被越老太爺叫到了鶴鳴軒。


    越千秋興致勃勃地烤著年糕分給爺爺和妹妹,眼看子時剛過,諾諾就從最初的精神奕奕到眼下的忍不住直打瞌睡,當越影抱了小丫頭去後頭床上歇息,他就笑眯眯地拎出了之前自己藏在書桌下的包袱:“爺爺,這是送您的新年禮物!”


    越老太爺斜眼看著笑得神秘兮兮的小孫子,努努嘴問道:“這是獻的什麽寶?”


    “爺爺看看就知道了。”


    見越千秋分明就是打算賣關子到底,越老太爺沒好氣地一把扯開了包袱,等翻了翻裏頭的東西,他的手漸漸就停住了,眼睛更是瞪得老大。足足老半晌,他才看向越千秋,手指了指那包袱道:“你小子,我不是讓你好好先把各門各派的事情理順嗎?你折騰這個幹什麽?”


    “好玩呀!就許別人一個勁給咱們使絆子,不許咱們給別人下套?”越千秋振振有詞地說,“人家瞧不起我們,可我倒要好好給咱們造一造勢!”


    越老太爺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心裏卻在犯嘀咕,越千秋這東西到底是從哪弄出來的。隻不過,到了他如今的地位,敬畏之心常有,戒懼之心卻不常有,微微沉吟片刻就一錘定音道:“好吧,你去做,出了問題爺爺給你兜底!”


    “我就知道爺爺最好了!”


    越千秋興高采烈地一下子撲過去,使勁抱了抱爺爺的脖子,等鬆開手站起身時,他就笑著說道:“有您首肯,我可就放心了。我現在先去補覺了,爺爺迴頭見!”


    見越千秋打著嗬欠往外走,越老太爺頓時沒好氣地叫道:“子時剛過,都這麽晚了,在我這兒湊合一夜,別迴你那親親居了,身子被風吹涼了怎麽睡得好?去,在諾諾床前打地鋪!”


    這些年大多數時候作息良好,如今捱到這麽晚,越千秋雖說還不至於撐不住,可想想正月初一要四處拜年,睡不了多久,他想了想也就沒堅持,乖乖跟著越影去了裏屋。等到了溫暖的房間裏,鋪好被褥,他躺下挨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


    而越影直到確定一大一小都已經睡熟,這才悄然出來。見越老太爺還枯坐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他就走上前去,一如既往默然佇立在了椅子身邊。


    “小影啊,又是一年新年,千秋、諾諾,長安那些孩子,一個個又大了一歲,我又老了一歲。”


    越老太爺眉頭上的皺紋越發深沉,可那笑容卻清晰可見:“看著他們大了,有出息了,我實在是說不出的高興。我這輩子窮過苦過,爬過跪過,掙紮過奮起過,得意過失落過,如今坐在這位子上,兒孫裏頭,有人拖我後腿,可也有人在拚命幫我,我也知足了!”


    越影知道越老太爺不是想聽奉承,可他嘴角彎了彎,終究還是忍不住說道:“千秋一直都是好孩子。”


    “是啊!”越老太爺嗬嗬了一聲,心裏卻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隻不過,這小子的秘密,還真是一直都很多!


    正月初一,當朝中有頭有臉的各家各戶開始忙忙碌碌過年拜客的時候,各處酒肆以及飯莊茶館一大半關門歇業過節,還有一小半卻顧不得過節,照舊開門招攬生意。


    達官顯貴們在這時節多數沒時間下館子,可那些遊學金陵,博取功名的士子們,在這日子唿朋喚友聚會的人卻很不少,而也就是這麽一批人,是最會認認真真聽那些坊間小曲的。畢竟,給歌女留詩詞讓她們傳唱,這素來是打響名氣的不二法寶。


    甚至有時候,兩方爭鬥時,就是隨便點一個歌女出來,然後比誰的詩詞歌賦女唱得多。


    隻不過,金陵那麽大,才子不計其數,大多數時候,歌女五六首唱下來,對戰雙方同時掛零湯團,這也絕不稀罕。


    而這一天,兩個鬥文鬥到鬥氣的士子,便最終拍桌子叫來了一個歌女。年紀大的那個怒氣衝衝地瞪著對手,輕蔑地喝道:“既然你要和我比,那我就成全你!來,唱首新曲兒聽聽!”


    年輕的那個卻也不甘示弱:“唱就唱,我還怕你不成?誰不知道你顧三郎江郎才盡,哪裏還有什麽新詞!”


    抱著琵琶的歌女見兩位客人全都是衣衫光鮮,知道必定家境殷實,不愁沒有賞錢。可她初來乍到,真的不認識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因此猶豫了片刻,她那素手在琵琶弦上輕輕一撥,隨即輕吐櫻唇,曼聲唱道:“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這四句一唱,兩個鬥氣的對手頓時齊齊一愣——是新歌詞!不但他們倆如此,四周圍看熱鬧的人們不禁全都豎起耳朵傾聽了起來。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這等山水詩,原本並不是坊間歌女喜歡傳唱的,也不是客人們愛聽的,可如今在這琵琶輕攏慢撚之間吐出來的一字一句,大多數人卻不覺枯燥,反而有人和著節拍敲打桌麵,有人不斷默背誦念,試圖把全文都記下來。


    當曲到終了,那歌女猛然擊弦,恰是用幾分鏗鏘的力道唱出了最後一句時,無論是周圍人的節拍聲,還是誦念聲,一時全都消失不見,刹那之間滿場皆靜。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兩個剛剛喚了歌女想要拚詩詞的對手麵麵相覷,許久,年長的顧三就頹然歎氣道:“如此雄奇的山水詩,真是平生僅見,這最後一句更是我這輩子都不能及……真是貽笑方家了!”


    “我剛剛說話也是一時情急,若有冒犯,顧兄還請多多包涵。”年輕的那個也有些訕訕的,坐下來之後遮掩似的喝了一口酒,這才不自然地扭頭看向那抱著琵琶站起身的歌女,隨手抓了一大把賞錢遞了過去,“曲子是老的,歌詞卻是新的?誰寫的詩?”


    那歌女見四周圍一大堆人都在看著自己,放下琵琶雙手去接錢的她,不禁有些小小的慌亂:“是昨日傍晚剛有客人留下的,也沒說名字。我瞧著這詩實在是好,就配上老曲子,想著新年唱個新鮮。”


    這下子,四座頓時一片嘩然,不時有人嚷嚷了起來。


    “居然留詩不留名?”


    “詩是好詩,就不知道是何方高人所作!”


    “他就不怕被人冒名嗎?”


    從這個初一開始,一首《夢遊天姥吟留別》,就這麽旋風似的傳唱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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