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宮門關閉,無論妃嬪宮女內侍,不得隨意外出走動。


    在這樣寂靜幽深的夜色中,卻還堂而皇之打著燈籠在宮中通路上走動的,自然不是小人物。事實上,光是此時負責在前頭打燈籠引路的陳五兩,那已經足夠讓窺見的人退避三舍了。


    而除卻陳五兩之外,後頭幾個身穿連帽黑衣的人也都人手提著一盞琉璃燈照明。這種宮製琉璃燈,宮中妃嬪往往都是珍藏著當裝飾,少有拿出來用的,如今卻是一下子三盞,遠遠看著,這黑夜裏的三團微光就猶如靶子似的。


    當來到寧福殿時,陳五兩朝院門兩邊的內侍打了個眼色,見他們迅速把大門給關了,他便低聲吩咐道:“記住,哪怕是天塌了,也不許開門,到裏頭先報過我再說。”


    “是,陳公公。”


    陳五兩點點頭,隨即側身在前頭繼續引路。兩個把門的小黃門瞧見來的是四個人,其中一個還是被人背著,忍不住多瞅了兩眼,越發鬧不清楚這一撥夤夜需要陳五兩這個內侍省的大頭頭親自去開門接進來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然而,隨著寧福殿正殿大門開啟之後複又關閉,而且竟是陳五兩親自守在了外頭。兩個小黃門登時再也不敢亂瞟了,等檢查過門閂完全到位之後,就慌忙退迴了屋子。


    寧福殿中,因為之前韓昱的緊急求見,皇帝本來就沒有睡下,甚至還令陳五兩親自去西華門等,果然接著了這一行人。


    此時,見一個個人拉下風帽,除卻他意料之中的東陽長公主和戶部尚書越太昌以及嚴詡,還有一個被嚴詡放下地後忍不住低頭揉眼睛的越千秋,他就愣住了。


    越老太爺自然知道皇帝正狐疑的是什麽。他不是喜歡賣關子的人,行過禮就直截了當地說:“武德司韓知事應該向皇上稟告過了,臣家中幼子越宗棠出走七年,日前終於有消息傳迴。今日他更是命人傳信臣孫兒千秋,嚴詡得知之後趕去,這才知道,他竟混在北燕使團中。”


    這是韓昱之前也已經稟報過的消息,如今雖說越老太爺確認真有此事,可皇帝畢竟有些心理準備。可當越老太爺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他還是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犬子對嚴詡和千秋說,他是此番北燕使團的副使,名義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實則是北燕平安公主駙馬。”


    “咳……咳咳咳咳咳……”


    哪怕沒有喝水,皇帝這會兒仍然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盡管有東陽長公主眼疾手快上去幫他捶背揉胸,可他還是咳得昏天黑地,等好容易迴過神坐下,他才看著越老太爺,滿臉苦笑地說:“當初朕就說,他必然成大器,沒想到這大器成到外國去了!”


    如果換成別人,這會兒第一時間就要跪下來誠惶誠恐請罪。可越老太爺和皇帝相識於微末,又是皇帝最信賴的心腹重臣,當然知道皇帝不過是在牢騷和感慨。他微微一笑,就從懷中拿出了一塊白絹,緩緩在皇帝旁邊的小幾上攤開。


    這一次,就連之前沒能看仔細的越千秋,也少不得多瞅了好幾眼。當認清楚那線條勾勒極其清楚,行軍道一條條清晰明了的地圖上,在大吳和北燕邊境上,標注著一個個糧庫以及軍械庫的位置,還有對外號稱屯兵多少和實際屯兵多少的對比圖,他不禁暗自咂舌。


    就算老爹是真駙馬,這玩意也不好弄到手啊!


    就在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的時候,嚴詡在旁邊說道:“小四說,北燕此番派使團來,是窺探我朝虛實。如果被他看破我朝外強中幹,又或者武備鬆弛,怕是就要南侵了。”


    盡管並不是一個乾綱獨斷的天子,但今天剛剛在東陽長公主府曆經了那樣一件事,如今再聽聞北燕可能南侵,皇帝還是沒有任何優柔寡斷,一拍扶手說:“如此看來,吳仁願和高澤之兩個人,要盡快審,盡快辦,立時三刻出結果。重修武品錄,更是勢在必行。”


    昏昏欲睡的越千秋陡然瞪大了眼睛,心想皇帝老兒這下子如此有魄力?可他才剛這麽想,就隻聽嚴詡插嘴道:“皇帝舅舅,事情不會有你說得這麽容易吧?”


    “直接放消息出去,說北燕要南侵!”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笑得慈眉善目,“清平館的人,不是韓昱負責送走了嗎?就說北燕要南侵,這是她們從北燕使團那些人酒醉之言中聽來的,事後散布於市井就跑了。然後,吳仁願和高澤之兩樁案子,也可以張貼一下揭帖嘛!”


    越千秋終於認識到,自己還太嫩了,老皇帝並不完全是個被臣下挾製得動彈不得,權柄不大的皇帝,這分明也是個挺會裝的老狐狸!果然,下一刻,東陽長公主就替老皇帝做出了解釋說明。


    “記得之前禦史中丞裴旭,曾經滿城張貼過吳仁願情史的揭帖?這次吳仁願的鐵證又是裴旭拿出來的……”說到這裏,東陽長公主頓了一頓,似笑非笑瞥了越老太爺一眼,“越太昌,這聲東擊西,嫁禍於人的戲碼,你拿手,看你的了。”


    “長公主不要說得事不關己。”


    越老太爺不動聲色地迴擊了一句,可終究沒有把此事往外推。他側頭看了一眼正驚詫地盯著皇帝看的嚴詡,心想你小子還太嫩了,真當你的皇帝舅舅是擺設?


    可眼下,他當然不會點醒嚴詡,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打算說。


    “我朝和北燕多年沒有真正的大戰,邊境武備雖是沒有鬆弛,可朝中傾軋,軍中多有出身武品錄諸多門派的宿將告老,軍中武風也不如從前。當此之際,重修武品錄也許沒那麽快,但讓玄刀堂白蓮宗重迴武品錄,此事卻應該隨著高澤之和吳仁願論罪,盡快施行。”


    見皇帝微微頷首,嚴詡喜出望外,越老太爺便丟出了另一個殺手鐧:“皇上,這些年來,朝中文武多數鄙薄諸門派為草莽,卻忘了當年太祖軍中宿將,也曾經半數都在這些門派學藝。而諸多門派對於武品錄的嚴苛,更是敢怒不敢言,若此番北燕使節南來,一路明,一路暗,趁機在武林散布流言,收買人心,以千金買馬骨之態,騙那些不滿武品錄的門派北遷呢?”


    這種國家大事,越千秋當然不會亂插嘴,眼睛隻悄悄留神皇帝和長公主的表情。至於嚴詡……不用看他都知道,因為師父一直都是爺爺的腦殘粉——其實他也是。


    東陽長公主卻對越老太爺知之甚深,此時眉頭一皺就打斷道:“少說廢話,直說吧,你有什麽主意?”


    “很簡單,先趕緊讓玄刀堂重迴武品錄,然後讓嚴詡這個玄刀堂掌門弟子正式接任掌門!”


    此話一出,越千秋的一張嘴簡直張大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而嚴詡那激動更是不用提,他甚至連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了起來:“我……真的現在就可以……不是,我的意思是說……”


    “你什麽都別說了!”東陽長公主這一次幹脆利落地打斷了嚴詡,就當越千秋以為她會一口拒絕越老太爺的這個提議時,卻隻聽她皺眉問道,“你是想借由阿詡當上玄刀堂掌門,對朝廷宣示重視武風的決心?”


    “沒錯,重修武品錄,在北燕南侵之前要做到,很難,而且很容易被人搬出祖製來壓著,更難以抵擋反對的壓力。相反,玄刀堂此番重登武品錄,因為有劉方圓和戴展寧帶迴來的證據,阻力不大,但畢竟降了北燕是事實,所以我打算白蓮宗居前,而玄刀堂放在最後一名。如此一來,要淘汰一個有長公主之子當掌門的下品門派,是個武林人士都知道不可能。”


    聽到越老太爺迴答得輕描淡寫,嚴詡一麵驚喜,一麵卻又些小小的鬱悶,少不得嘟囔道:“這不是明擺著給我作弊嗎?”


    越千秋看出嚴詡是關心則亂,不得不提醒道:“師父!爺爺的意思是,有玄刀堂這個墊底卻永遠不會被除名的在下頭兜著,別的門派不用擔心被除名,那麽,就算北燕給出再好的條件,誰願意冒著舉家遷移,跋涉千山萬水,還要被當成叛國的危險去北燕嗎?”


    皇帝本想對外甥好好解釋一下越老太爺的用意,沒想到越千秋竟然搶在了前頭,不由得再次審視了這孩子幾眼,隨即就看向了那個心腹老臣。見越老太爺滿臉得意,他再對比一下自己的那個大胖兒子,不由得鬱悶了起來。


    “如果皇兄同意,就這麽辦吧。”東陽長公主瞬息之間就做出了決定。看著欣喜若狂的嚴詡,她暗自搖了搖頭,心中想起了那個剛毅倔強的玄刀堂雲老頭。


    從前她沒能幫得上忙,如今橫豎嚴詡無心做官,就讓他去瘋一瘋吧!


    更何況,這並不是一樁小事,關係的是今後朝廷大計!


    眼見此事定了下來,越老太爺方才摸了摸越千秋的頭,笑著說道:“這次千秋立了不小的功勞,皇上是不是也該賞臣這小孫兒一點實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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