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瞅了一眼如同影子一般侍立在越老太爺身邊的越影,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去,我要影叔教我。”


    越老太爺不禁為之愕然,好一會兒方才捧腹大笑,竟是指著越影說:“你要小影教你?你知道他認識幾個字?”


    “我知道影叔能幫爺爺整理書架,抄書目,把亂了順序的書放迴原位,把損耗的書再買迴一模一樣新的來。能做到這些,影叔就肯定是會讀書寫字的。我隻要能讀寫就行了,鶴鳴軒這麽多書,看完了,總比當年的爺爺強吧?”


    在這鶴鳴軒翻了三年的書解悶,再加上偷聽老爺子和越影說話時流露出來的意頭,越千秋好歹管中窺豹,知道眼下的天下是個什麽光景。


    當今皇帝登基四十年,最初二十年,下手詔經常被官員頂迴來,給妃嬪升個級得看大臣臉色,想吃什麽都沒人做,林林總總全得忍著。


    最悲慘的是,前後兩位皇後,死了的那位是太後決定的,好容易太後皇後都死了,再立後還是大臣做主,結果後妃們生了四個公主,幾個兒子卻都養不活,不得已從宗室中抱了個兒子入宮充當養子。


    可這二十年,皇帝一頭挑著世家和寒門文官鬥,一頭苦苦栽培越老太爺這樣的草根,自己在宮裏亦是埋頭耕耘,終於成功有了一個兒子,年方七歲整,和他一個樣。


    然而,天下並沒有因為皇帝老兒奪迴了些許權柄,終於有了個帶把的兒子而太平昌盛。各地山賊匪患不斷,甚至還有過亂民攻占縣城。而世家寒門兩看相厭,摩擦漸深,之前甚至出現過一個縣令被滅滿門的驚天大案,案子至今仍是懸而未決。


    老爺子官當得大卻愈發吃力,他與其指望讀書出仕,八九品官起步,還不如從越影這兒先學好武藝自保!


    要是世道真亂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有個屁用!


    越老太爺起初還滿臉好笑,等到聽完了越千秋的話,他臉上的笑容就漸漸不見了。


    端詳著自己幾乎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家夥,他突然覺得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時候,那個自己抱在懷裏時會冷不丁揪他胡須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沉默了一會兒,這位在越府位居頂點,在朝堂亦是說一不二的老爺子,突然一拍扶手道:“好小子,有點誌氣,竟想和我比!”


    正當越千秋認為老爺子十有八九會答應的時候,越老太爺接下來的話卻不是那迴事。


    “那天我說漏了嘴,現在外頭一大堆人都在那笑話我兒孫滿堂,卻撿了個孫子迴來養,要是我再把你丟給小影去教,我這是養孫子,還是養打手?我又不是那些軍中武將,號稱收一堆義子,其實都是親兵打手!”


    越老太爺也不理會越千秋那呆呆的表情,頗為唏噓地說:“我當年做夥計的時候,有幸跟著嶽父徐老掌櫃認了字,後來他不但嫁了女兒給我,還給我謀了個司庫小吏的飯碗。我運氣好,得了我老師的眼緣,這才正式開始讀書。老師當初下場二十年才考出個進士,到死才隻是個縣尉,可在那時的我眼裏已經驚為天人。”


    他端詳著越千秋,漸漸露出了悵惘之色:“我這輩子都沒下過科場,被人戳脊梁骨說不學無術,可總不能讓兒孫再被人笑話!這邱楚安到金陵一年多了,我在朝中也老聽人誇他,耳朵都起老繭了。你和長安一塊去,見識見識這所謂名士是騾子是馬。”


    越千秋對於找什麽邱先生求學沒有半點興趣。不為了別的,就為了提出此事的是大太太,他根本不認為那可能是好意。


    和越秀一同去求學,人家這不是成心讓他去當侄兒的陪襯?


    可要駁迴越老太爺不是那麽容易的,越千秋眼珠子一轉,就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聽爺爺的,和長安一塊去。不過,爺爺得教我算數。”


    越老太爺意外至極。他和越千秋四目對視了好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道:“你那幾個伯父,兄弟姐妹,侄兒侄女,沒一個算得清楚那些數字的,我一想就來氣,你小子要真願意,我教你,你可給我好好學,學不好別怪我大棍子抽你!”


    知道要學算數,這是搔到了老爺子癢處,越千秋也不禁笑了起來。


    所以,他想都不想地反問道:“爺爺,要是我學好了呢?”


    越老太爺沒想到越千秋竟還和自己談起了條件,一時圓瞪了雙眼:“別給我說大話,今天教你九九歌,你要是明天背不出來,我就放了落霞去嫁人!”


    一個時辰之後,當老爺子放了吃過晚飯的越千秋迴去,他立刻看向了旁邊的越影。


    “小影,你聽到了?從九九八十一到二二如四,我隻說一遍,這小子竟然完全記住了!”


    越影輕聲說道:“九公子記性好,而且,他其實早就認字了。”


    “他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本來隻當是養隻小狗小貓散散心,可終究是養出了感情來。這小兔崽子就隻有一點不好,說得好聽是懶散,說得不好聽就是沒心沒肺,混吃等死!他才七歲就這樣,以後還得了?我在還不要緊,可以後我要是不在呢?”


    越影頓時變了臉色:“老太爺……”


    越老太爺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越影:“我可不像別人成天忌諱這個忌諱那個,生老病死有什麽可怕的,難道不說死,我就能長命百歲?你一個練武的人,比我這老頭子還迷信!”


    被越老太爺給堵了個嚴嚴實實,越影著實是沒了脾氣,幹脆閉上嘴不說話了。


    “我捅破他的身世,就是讓他知道人情冷暖,也順帶看看家裏這些家夥的成色!果然有人弄出個丁有才來!還是你知我心意,囑咐宋奇英把這做熟了拐子的打死算數!”


    老太爺見越影似乎要說話,直接一拍扶手喝道:“你不用幫他們說話,我知道昨天是有人狐假虎威,可要不是他們有怨言,下頭人至於這麽膽大包天?”


    “當初四郎怎麽變得憤世嫉俗的?皇上那次跑出宮到家裏逛,讚他英武,將來必有大用,結果家裏就有人嫉妒了,哄他投軍。結果他一看軍中那糟爛樣子,立刻就日日罵文官愛錢,武將怕死!可這樣他也就是四處鬧事混不吝,卻又有人對他說,即將定下的未婚妻家裏兄長就是個軍中惡霸,這才讓他一氣和我大吵一架,直接翻臉跑了!”


    心裏憋著的話一口氣說了,越老太爺揪了揪自己那幾根老鼠胡須,漸漸又歎了口氣。


    “算了,不說那混賬!千秋像我,認字快。我就是休沐時丟過一本蒙學字帖給他,又幾次拿書指點給他讀過論語,沒想到他居然就認字了。這小家夥,看他在書上亂七八糟劃線就知道,他不過能看幾本淺一點的而已,他以為書這麽容易看懂?”


    長房占去了越府的東路,四個院子原本齊齊整整呈田字形,看似地方不小,但大太太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婚,兒媳又給她添了孫兒孫女,因此頭兩進院子都是螺螄殼裏做道場,頗有些小巧玲瓏的設計。


    這其中,分派給大少爺一家的晴方院,自然而然是除卻大太太起居的衡水居之外最好的。


    和越廷銘從老太爺那迴來,大太太吩咐了長子迴去,卻把長孫越秀一從晴方院叫了過來。


    麵對大太太犀利的目光審視,越秀一本能地躲避著,到最後隻得硬著頭皮問道:“祖母有事問孫兒?”


    “我倒沒想到,越府堂堂重長孫,竟然會打算把自己的小叔叔送到拐子手裏!”


    越秀一登時大驚失色:“沒有,絕對沒有,祖母千萬別聽向媽媽胡說八道!”


    “哦?我都沒說是誰招的,你怎麽知道是我問的向媽媽?”大太太鳳眉微蹙,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怒火,“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大太太雖不管家,但家裏不止妯娌,二老爺和三老爺見了她都發怵,更不要說越秀一這麽個孩子。


    他哭喪著臉跪了下來,耷拉了腦袋說:“我就是和向媽媽抱怨過兩句,說是太爺爺對千秋比我對這個重長孫還好,向媽媽就對我說,她會找人好好教訓這個野種。我真的沒想讓他被拐走,也不知道向媽媽竟敢打那主意,我真的不知道……”


    “荒謬,這種話也是能對下人抱怨的?你知不知道要是傳揚出去,你這一輩子名聲就全都完了?你以為老太爺就沒半點察覺?他說是把人送去應天府衙打著問,其實是授意門生把人打死了算完,否則你以為自己眼下還能這麽安安定定坐在這兒?”


    “要不是我拿下了向元娘,她大嘴巴向外頭說半句,你是個什麽下場?”


    越秀一被大太太罵得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哭得傷心極了:“我就是氣不過,太爺爺的鶴鳴軒我每天隻能呆上那麽一小會,他卻能天天賴在那糟書玩……”


    “氣不過就拿出真本事來。”大太太這才把越秀一拖了起來,用帕子擦幹了他臉上的眼淚,一字一句地說,“給我伸出手來!”


    見大太太麵色一板,右手卻是握上了一根長長的戒尺,越秀一登時麵色一慘,卻還是老老實實伸出了左手。


    他起初還頗有些視死如歸的勇氣,可火辣辣的五下過後,劇痛難忍的他終於忍不住縮了手,隨即卻被大太太狠狠拽住了手腕,硬生生挨了二十下,最後手心竟是腫得如同饅頭高。


    強烈的疼痛和屈辱讓他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涕淚交加,當大太太用手絹幫他擦幹淨之後,他卻仍是抽噎不止。


    “要是以後你還隻知道因為一點小事心生忌恨,我就直接打死你,免得給越家丟臉!要想把越千秋比下去,很簡單,過兩日去邱先生那兒求學的時候,你給我拿出三歲識字,四歲背詩,五歲寫字的真本事來,讓越千秋好好瞧瞧!”


    越秀一這麽小年紀,斷然想不出這等陰毒主意,可向媽媽也不見得是純粹賣弄權術,這背後肯定還有鬼!


    四房多個養子,和長房有什麽關係?她又不在乎越千秋日後會分一份家產!


    居然把長房的人當槍使,她自會把那黑心黑肺的家夥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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