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生在乞丐堆裏的謝君和屢屢被人笑為粗俗鄙陋。怨憤難當之時,是素素默默地陪著他,在淡淡的陽光裏鋪紙磨墨,手把手地教他握筆,教他學寫這輩子最初寫下的幾個字——“君子和而不同”。


    她說,這句話裏有他名字中的兩個字。


    他罵:“君子就是讀書人的狗屁!”


    她不惱反笑:“你誰都能罵,可千萬別罵自己。”


    他就這樣記住了這句話,還有她溫暖的字跡。那年,他不過十四歲。其後在血鬼堂所學的一切,都比不上那時的美好。似乎一身的戾氣都化在她的筆墨香裏。


    女子將信箋一字一頓地讀來,淒愴無比:“塵世莽莽,竟幻夢一場,滿身泥垢,世所不容。知音既歿,塵緣斷盡,生者何幸?”


    “知音既歿,塵緣斷盡,生者何幸?”他顫抖著手接過字條,細細端詳那熟悉的字跡,喃喃地重複著字條上絕望的話語,卻好像一個字也裝不進空空蕩蕩的腦海。一場煎熬中的苦守,她竟未曾動搖:待他辛苦尋來,她竟已不知所終。隻因為那個救了她的莫揚一時憤恨而騙了她,擊碎了她唯一的希望!


    “莫揚……你小子……真夠狠!”謝君和悵然地攥緊了拳頭。可即便憤恨,也無處去報複了。莫揚一年前死在了烽火嶺,帶走了所有的*怨。


    仰天,望那白雲深處,他的素素究竟飄零到了天涯何處?難道竟已無人知曉了麽?


    女子的敘述依然平靜地繼續著:“我曾想,或許素素姐是去找你了吧。她怎麽能舍得下自己魂牽夢縈的人?或許等幾日她累了便會迴來。於是一切都按她走時的樣子未變。隻希望有一天,她會帶著你迴來。可她這一去,竟再無音訊。”


    謝君和黯然垂頭:話語背後絕望的意思,女子並沒有道出。可他再糊塗也不至看不出來素素輕生的念頭。一個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所愛,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女子,又如何活在這濁世?連她最不舍的琵琶亦未曾帶走,難道不是因為生無可戀了麽?或許,她早已棄身於野,宛若那飄萍之於長河,杳不可尋了……


    若萬箭穿心,他隻覺整個天地都空了,碎了。


    十二年的尋找,隻換得一聲訣別,踉蹌地,找不到自己的重心。憑欄,望著一泓流泉奔湧不歇,他知道,或許此生與素素的塵緣便隻能停留在這座小築了。


    怪隻怪,他來得太遲太遲。


    “君和哥哥……”女子亦知其悲戚,寬慰道,“別太傷心,素素姐如此善良,老天爺不會讓她再受苦厄的……”


    “她唯一做錯的事,就是不該做謝君和的女人。”砰砰然,重拳一下下敲擊著扶欄,敲擊出的隻是撕心裂肺的痛悔。他早該料到,江湖這絕情地,決容不下她這般善良的女子。富家子弟肆意欺淩她,他的仇家報複她,秦嘯見死不救,他的同伴落井下石,蒼天何忍如此對待一個弱女子?!莫揚告訴他素素還活著,或許隻為讓他有一日找來此地,知道她的等待她的命運而痛心疾首吧!盡管他至今沒想明白莫揚為何要報複他。


    白衣聖使殺人之術,真可謂殘忍。取其性命不得,便掏空其心,令其愁腸百結,欲說還休,直到自我毀滅。


    可是素素何其無辜?


    女子的手輕輕覆住他的拳,怕他再行自傷之舉。


    他才終於住手,卻更止不住心頭之痛的蔓延。


    “你又為何扮作她的樣子?”謝君和長歎道,“唐耀等人也唿你為素素,你不知道謝君和的女人落到他們手裏終是一死?”


    女子慘然地笑:“我原是無比恨你,因為素素姐為你受人欺淩,曆盡坎坷,磨難重重,而你還在人間兀自逍遙。見你遇險,我隻是想出手救你,為了素素姐的心願。可把你帶到這裏以後,你日日在夢中喚她,這才知道,你未曾負她。後來,去碧蓮洲看你,原是想傳個消息就走,結果一時沒忍住俏皮,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一句話而已,誰知你就真當是素素姐迴來了。”


    “迴到烽火嶺立刻就被天越門盯上了,他們問我究竟是什麽身份,我想,若我是素素,你一定來救的——這是我擺脫開他們的唯一機會。果不其然,你來了。可是之後,難道要我告訴你這從頭到底隻是個誤會?既然把你留在這兒是素素姐的願望,我便……將錯就錯了……”


    好一個將錯就錯!


    謝君和冷笑一聲。


    著實不敢相信,自己一個老江湖,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騙得夠苦。


    成也聰慧,敗也聰慧。偽裝得滴水不漏,卻終是偽裝不出素素的單純。然而剝開偽裝,她所剩下的,不過是一張漂亮的臉而已。


    謝君和苦苦盯著她的滿麵淚痕,想到畢竟她救過自己,又想到她獨自在這山野藏身六年,就是為了守望素素的夢,著實不忍心再做責怪。真是古怪,這幾日,他的鐵石心腸時不時地在冰火兩重天裏交替,此刻,已全化在了她的淚水裏。


    “對不起……”她抽噎道,“我原是想等某個天亮就此消失,結束這謊言。可我怕天越門再追殺過來,更怕若是沒有素素姐的影子,會讓你墜入更深的失落。”


    君和伸手遞上絹帕——她的,原以為是素素的。她側著臉不動,他便近前,抹去她臉上的淚,卻不防眼眶裏的淚更簌簌地滾落,止不住了。


    “傻姑娘,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晴霓。晴天的晴,霓虹的霓。”


    晴霓,晴天一樣朗潤的名字。“別哭了,”他勸道,“我未曾怪你,你何必傷心?”


    “真的?”她不信。


    “還得謝你——為她在這小築守了那麽久,把她的消息帶給我。”


    她這才抬眼,雖笑,卻笑得清冷。她在心底默言道:君和哥哥,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癡情的樣子,仿佛自醉,也格外醉人?隻是,不屬於她的,終不歸她所有。她永遠不可能代替素素。


    一心的執念,眨眼,已是花葉成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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