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和哥哥……”


    身後是熟悉的唿喚。驚迴首,手中杯盞落地而不覺:“素素……”


    青花布衣,水色的淡雅質樸,簡約的木簪盤發,天然去雕飾。那都是她曾經最愛的裝束!竟一直保留至今?她站在月華裏,矜持地微笑。“我知道,那日你沒有認出我,是因為我變了裝束……”


    謝君和苦笑著拾起地上的酒杯。過去的印象,刻在他心裏太深:“你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十二年的風霜,早已讓素素蒼老,可是……”


    “你這是誇我麽?”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嬌媚。


    “不,你知道我嘴毒,從不誇人的。”君和走近她,輕抬起她精致的下頜,對著燭火細細端詳道,“你變得更美了。”凝脂如雪,唇若丹砂,他不過是講了句實話。相較她的美,他簡直是從地獄迴到人間的惡煞。


    她立刻躲閃開了。


    他這才覺察,自己這鷹隼一般犀利的眼神怎麽能對著個女子?收迴目光哼哼然笑:“對不起,沒有嚇到你吧?”


    淡淡搖頭而已:“這小屋,可有覺得幾分熟悉?你先前已來過了。”


    “我?先前?”他驚訝道。


    她笑而點頭,半推著他經了迴廊入了左屋。


    屋裏陳設依舊簡單,無非是一張木榻,一把竹椅,還有一座擺放著銅鏡的妝台和兩三口木箱子罷了。踏進屋子的那一刻,他恍然大悟。


    依稀記起傷重的時候,似夢非夢裏,他躺在一間簡陋的屋子,溫煦的陽光漏進窗格,一個模糊的倩影輕輕地拭去他身上的血跡,向他遞來水,清甜的……他以為自己夢見了昔日的素素——因為那個素素隻能出現在他十多歲被街邊乞丐揍個半死的時候。


    迴頭望見她俏皮的笑:“想起來了?”


    該是想起來了,她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把他從遙遠的天越門帶到這兒,為他清理了身上的傷口,將水和藥一勺勺遞到他的嘴邊,隻是終究解不了他的毒。於是,待風聲過去,又用一葉小舟,把他送迴了碧蓮洲。


    “你怎知我在逐羽劍派?又為何不願現身?”


    “原不過是想去采點兒草藥,突然在烽火嶺見到你,我也嚇了一跳。我聽到你和那些江湖人的對話,才知道原來你在逐羽劍派。好在我對那一帶山路很熟,就在你藏身的石罅邊,有一條暗道,這才躲開了天越門的那些劍客。能夠見到你,此生心願已足。可是如今這般狀況,我真是有些怕見到你了。”


    素素慨歎道:“我再不是那個幹淨的素素了,君和哥哥。那年你走之後的事,就像個醒不了的噩夢。不知有多少迴,夜半醒來,隻想一死了之……”淚水頃刻間如泉湧。她痛苦地掩麵,似乎再也不願麵對那些不堪迴首的往事。


    他將她一把攬過,二人相依而坐於榻邊。她哭得心碎,他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陋巷裏的瘸子告訴過他,素素從被幽囚的林家逃出來後,走投無路唯有輕生之念,墜入了長河,瘸子救起她,卻將她送上了花船,從此,她便在風月場中沉淪。賣笑為生的日子,多少辛酸?謝君和連想都不敢想。


    也許隻有一場徹底的宣泄才能撫平心中的創傷。她最痛苦的時候,他不能與她共擔,惟有如今一任她的淚水濡濕他的肩膀。


    “若非當年莫揚仗義出手,把我從煙花之地救出來,帶到這裏,或許,你的素素遲早有一天是要沉死在長河裏的。他勸我活下去,為了自己,為了不讓親者痛仇者快。而我也想明白了,我得活著,這樣或許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你——遠遠地,再見你一麵也好。為了要在這山野之地活下去,我讓莫揚教了我輕功,教了我刀劍。可是這樣的素素,哪裏還是當年的樣子?”她的目光空洞淒冷,矛盾重重。


    謝君和也歎息,確實,一個女人獨自在山野間求生,過的又是怎樣清苦而危險的生活啊!“既已離開,不想讓人知道,那一夜,又為何悄悄出現?”


    “因為你的葉哨,我一刻也未曾忘……”她苦澀地擦著淚花,卻又倔強地綻開微笑,“你在昏迷中一直喊著素素,素素也想知道後來你是否安好……”


    他捧起她的臉,粗糙的手拂過她的雙頰,眼裏,已淡去了一切鋒芒戾氣,隻剩了一片柔光。曾許諾生死相依,卻不料,上天竟真以生死來考驗。好在,十二年後,終於有這樣一個寂靜的夜,能讓他們再次相對而坐,共剪窗燭。


    屋外沒有刀劍之音,唯有蟲鳴切切,水聲潺潺。沒有血色火光,唯有月色朦朧,樹影婆娑。這是出入江湖以來,最寧靜的夜。


    驀地,她似想起了什麽,從箱底翻出一件黑色的新衣袍,遞給他道:“換上吧,你的黑袍都破得不成樣子了。”隨即轉身又取來一瓶藥酒,“讓我看看,剛才又傷到了哪兒?”


    他卻把袍子拋到了一邊,徑直拉過她的手臂,將袖子一捋。一道道繩索的勒痕青青紫紫。她略有驚惶,他卻不容她躲開,揚起嘴角一笑道:“給我個機會,照顧我等了半輩子的女人。”


    藥酒的氣味緩釋於空氣中,帶著半分辛辣,蘸著藥酒的布輕撫過肌膚,帶著些許溫熱。輕緩的動作,十二萬分的細心,著實難以想象,這會是個脾氣多麽烈性的漢子。上了藥酒,他又不放心地關照:“定是要疼上幾天了。莫碰熱水,不利於瘀傷。”


    “不疼。”她俏皮地笑。


    “素素,我也未曾忘你的琵琶——走過那麽多地方,再沒聽過那麽好聽的曲子。你該是好些年不曾彈奏了吧?”


    她低首,黯然:“自從來到這山穀,便再無聽音之人了。”


    “我想聽。”他說。


    手挽著手地,踱過迴廊,迴到中屋,取下琵琶,抹去塵埃,輕輕撩撥,那絲弦之音,珠圓玉潤,一顆顆地蹦出來。抱著琵琶,半遮著素雅的容顏,目中流光,帶著幾分靈動。


    他欲言又止,望著這個格外美麗聰慧的女子,在她身上尋著一點一滴舊時的痕跡。那嬌巧玲瓏的五官,與曾經的素素如出一轍,她的曲,每一個音每一個停頓都仿佛傳遞著昨日的歡笑。隻是那樂音裏的甜美,卻如同隔著一層紗般,格外陌生。


    事實上,她的身上有太多原本素素所沒有的東西。


    “停下吧……”他說,“我有些累了。”


    突兀的歎息,琵琶弦一顫,激起一串破碎的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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