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濤似乎根本不在意蔣爺的指責,甚至也沒把眾英雄的抗議放在眼裏,大手一揮笑著給他讓出道來:“蔣爺若覺得自己擔待得起這責任,大可接下那桌案上的印章。”


    眾人簡直目瞪口呆。氣氛凍結在當場。


    蔣爺傻傻地戳在楚濤身後。目光直愣愣地空洞著。也許那枚印章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渴求。金印堂而皇之地陳列在桌案上,離他不過五步,耀眼的光輝在一片燈火輝煌裏如幻如真。真的?楚濤竟肯把南岸武林權力的巔峰拱手讓他?他幾乎就要伸出手去。


    可他不傻。猝然而至的罵聲讓他仿佛從雲端跌落:“蔣七你發什麽楞啊?還不快攔著楚掌門?難道你還真以為那勞什子金印能砸死江韶雲?”罵聲來自兩鬢斑白的鬱流拳派掌門,他多年的好友。蔣七,嗬,怕也隻有此人敢這麽喚他。


    一直站在蔣爺附近的中年男子開口了:“楚掌門,老徐我說句公道話:蔣爺未曾有得罪之處,何故要以此舉陷蔣爺於不義?”


    楚濤淡眉斜掃,微笑向他道:“我何曾害他?我隻是說,能者居之。如有能者願挑此重擔,楚某甘當馬前卒。莫非爾等怕我事後報複?大不必”


    眾人一時無話。直到蔣爺苦笑著取過桌上的金印,塞迴楚濤手裏。此物終不該屬於他。今天的這一幕,似乎是楚濤有意為之,給他的警告。如果他膽敢妄為,暗中掣肘,眾遊俠火熱的目光就足以置他於死地。何況,要他領著南岸去與江韶雲打交道,無異於將他自己送入虎口。無奈,嘿嘿賠笑:“蔣某出言不遜,得罪之處,楚掌門不要記仇才是。能者居之,論武功,論家世,論聲望,南岸有哪一個及得上楚掌門?當此南岸多事之秋,楚掌門切莫言棄,令眾英雄不知如何自處!”眾人聽得此言,紛紛應和。


    “多事之秋……”楚濤擺弄著在眾人看來皆是燙手的金印,低聲歎息道,“諸位果真不願容我一退?”


    眾人皆拱手不言。事實上,沒有人會允許他離開黑石崖——十多年了,大家都已習慣了他的聲音他的統籌。猝然換作他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必然會被打破,或許南岸會立刻迴到從前那般,誰也不服誰。


    楚濤掃視眾人,默默地歎息:“與北岸爭,與江韶雲爭,皆不因私利。即為南岸盟主,自當為南岸竭盡心力。今江韶雲糾結惡眾,霸據一方,殺戮恣肆,目無天理。諸位若仍願信我,隨我而戰,楚某感激不盡。”


    “唯楚掌門之令是從!”遊俠們帶頭唿喝,各派掌門亦響亮應聲。連同蔣爺在內,再無異聲。似乎連楚濤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人,願為他棄性命於不顧。


    “即是多事之秋,楚某便不再推讓,然仍有數語,發自肺腑,告知諸位。其一,謀大事,仰賴各位同道戮力一心,才可保南岸一時之寧。往日舊賬,一筆勾銷,今日後,再有私相掣肘之事,天下共誅之!”


    此言一出,諸人頗為振奮,似乎隻要楚濤一句話就能壓下暗處白衣聖使的謀劃。似乎,燃起希望,竟是那麽容易。


    “其二,”楚濤迴望四周,委實不忍讓那一張張希冀的臉再度失望。他一字一頓道:“性命攸關,楚某當此立誓,眾英雄見證:若敗,當以死謝罪,絕不苟活;若成,亦當就此退隱,不問江湖。有違此誓,蒼天不容!”


    蒼白的臉色更加映出他的目光炯炯,那是任何酒色燈火裏都不曾迷離的果決,是任何刀光劍影下都不曾黯然的鋒利。


    眾人頗有些淒愴地望著他,著實不明白,他有年輕風流的資本,有雄厚殷實的家底,何苦為了一個行將就木的江韶雲賭上自己所有的名譽乃至性命?也許這就是楚濤吧。


    “楚掌門果有去意?”仍有遊俠竊竊私語,本意並不欲為人知,然而在沉寂的殿堂裏卻聽得分外清晰。


    這同樣是蔣爺心中的疑問。原以為今日事不過做一場戲,看來又不盡如此。


    “當真。”楚濤淡淡一笑而已。隻有他自己知道,或許這一戰之後,世上還有沒有楚濤,亦無法斷言。


    凝香閣裏的書生默默地坐在角落,將整個江湖盡收眼底。他執杯淡笑,向楚濤一敬。而後是嫣紅,是逐羽劍派的劍客們,是遊俠,直到在座的每一位,懂他或不懂他的人。包括蔣爺在內。琥珀色的光澤閃耀,映出一片絢爛。


    楚濤眉梢微挑,淡然地揚著嘴角,向諸人舉杯還禮。而後,再不發一言。


    一夜笙歌,卻不知是喜,是憂。


    迴府的馬車上,劉思仁與楚濤對坐,皆不言語。馬車外,隨行的趙鏢頭與幾位劍客趁著酒意嬉笑道:“咱家少主今日好生威風,看把蔣七那老東西氣得!”


    “就是,他也不掂量著自己那點兒斤兩!”


    “少主這招以退為進真是妙極,既不用惡語相向,也不用動粗,直接讓那老家夥知難而退,這本事,這氣場!”


    “要說在南岸,以少主的氣魄,還能奈何不了江韶雲那把老骨頭麽?”


    楚濤略抬起微倦的雙目,向劉思仁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下了車。就聽車窗外幾句細語,而後便寂然無聲了。


    長夜,靜月,唯聽車輪滾過石板路的寂寥。


    “前輩如何看?”楚濤擁坐白氅中,閉目,素色的月光更映出他的蒼白。


    “高處不勝寒。”劉思仁微微搖頭,淡笑。


    楚濤亦是笑,笑裏頗有幾分無奈:“非我故意氣他,實在,他並不敢有此雄心。偌大江湖,卻沒有一張容我安睡的臥榻。他日若果然功成,隻怕也不知退向何處!”


    劉思仁突然想起當初與汪鴻等共勸楚濤歇個三年五載之事,此時,才頗覺可笑。即便是逐羽劍派,也不會容他消歇。雖然天天說自己要做個清淨閑人,卻又有哪天真正放下南岸江湖了?說是閉門養傷,楚府的門又有哪一日真正合上,隔絕於江湖之外?


    馬車載著他們在靜默裏前行,寒風把楚濤的問題拋向了冰冷的街道,或許,誰也迴答不了。江湖,或戰,或亡,注定如此。


    於是即使最寒冷的夜,書房的燈火永遠都明亮著,不眠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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