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第二天的天明,謝君和握著他的殘劍站在校練場。


    盡管雪域的獵獵寒風吹得校場周圍的旗幟嘩嘩作響,但抬頭,春日的暖陽畢竟照著這片土地,溫煦地,柔韌地,與這撬不動的寒冷相抗。


    謝君和抖了抖滿身塵灰的黑袍,踩了踩腳下塵土,握了握手中劍柄,傲然地飛揚起劍一般的眉梢。對麵,趙海駿正冷冽地笑,笑意映在樸刀上,構成一張恐怖的圖景——他勢在必贏。遠處,是趙家的族人門生——那些人一個個摩拳擦掌,期待著一場泄憤的屠宰。


    “出招吧。”趙海駿幽然道。


    劍光起,掠過長空,如電一般射向趙海駿。


    交身而過的瞬間,趙海駿仍未移動腳步,甚至連刀都沒有動,隻側身一讓罷了。


    但是當謝君和迴身而視,卻發現趙海駿毫發無傷地站在原地。


    謝君和有些驚愕。雖然知道自己因為受傷而力量大減,卻著實沒想到趙海駿接戰能如此輕鬆。


    “咯咯咯咯”,冰冷的笑意刺骨地寒。趙海駿從容道:“血鬼殺人,一刀致命。你謝君和最厲害的本事,無疑就是這第一劍了,趁人不備,虛實之間驟然一擊,多少高手都抵擋不住那股氣勢。但若勘破,實在無奇。木葉正是化解了你那股壓人的氣勢才勝了你。十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


    原來此人將自己琢磨得如此透徹,謝君和沉聲一歎:“沒錯,這十年,我全用來喝酒了……”猜想,這家夥是不是每一天都在想著怎麽殺死謝君和的辦法?


    “那便死吧!”趙海駿手中的長柄樸刀,突然揮舞如輪,席卷而來。滿地狂沙瞬間迷離了謝君和的視線——什麽都看不清,甚至看不清那刀刃的走向。本能地,一劍飛去,意欲格擋。然而,樸刀與殘劍糾纏在一起的瞬間,火星四射,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殘劍收攏了去,劍雖在揮舞,卻已不受謝君和的控製了。


    “千鈞斬!”他認出了這趙家刀法。曾經,在一個暗夜中,與此招相抗。那個人正是以此招殊死一搏。結果,沒有抗住他的殘劍。鮮血浸潤的夜晚……


    殘劍上的傷痕閃過幽怨的一道光。那劍幾乎要被撕扯開來。顛倒錯亂的攪動之中,謝君和分明覺得每一寸骨頭都被震得吱嘎欲碎。手已離刀鋒過緊,君和奮力一推,殘劍飛馳而出,在空中翻轉不止。君和一躍而起,抓劍如猛虎般撲向趙海駿的身後。


    然而刀輪忽然間幻化為毒霧一般的迷離。


    正當猶疑不定,不知從何下手之際,樸刀忽定,直直地向謝君和射來。


    已來不及收勢,躲避也無濟於事。殘劍劈過,樸刀穩若泰山。


    謝君和一陣戰栗,無奈地忍著寒意穿體而過。“石拄天!”他又一次認了出來,這是趙家刀法中最具威力的兩招。但是晚了。這一刀已深深地紮在腰腹間,鮮血汩汩地從傷口湧出,把黑袍浸得發亮。他倚劍而立,才勉強站穩。昨日後背箭傷的痛感又再度襲來,前後夾擊,幾乎要把他掏空。那麽快便輸了?


    趙海駿放聲大笑,目光裏滿是輕蔑、不屑。四周的人跟隨著他朗聲嘲笑,笑聲如鞭。


    劍幾乎在他手中滑脫。他立刻穩了穩身子:不能輸,雪海還在他們手裏。然而腰腹間的傷已讓他無法站直,隻有微微佝僂,才能減低這撕扯的痛感。


    “當年的謝君和哪兒去了?”他聽到有人在喊。是,當年一夜斬殺趙家十六口的謝君和去了哪裏?他自己也想知道。趙家的十六人當中,有五人是正當盛年的頂尖高手,但是躲在暗處的謝君和殺死他們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手起刀落而已,甚至沒讓他們有機會唿喊。多少強手麵前,一劍封喉的謝君和,似乎已在十年前的長河邊魂飛魄散了。那麽站著迎戰趙海駿的這個是誰呢?他依然不知道。


    他已經想不起來當年殺人時的麻木感了。甚至連想也不敢想,為什麽當年自己會連同嬰兒一起一劍解決。


    可趙海駿卻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每一筆血債,日複一日地等著他償贖,並為此,把趙家刀法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隻為等有一日,將昔日仇怨一刀一刀地還上。


    “還記得嗎?你怎麽殺了我的叔父!”


    模糊裏,仍有印象的,當腰腹處的劇痛襲來之時,他想起,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一劍貫穿了某個壯漢的身軀。但他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並不知道別人為什麽要此人的命。他隻知道隻要對麵的人死,他就能換一個月有肉吃的日子。


    他不介意老天爺來收走他的性命,但不是現在。


    “不能輸。”抬頭,望見陽光有些刺眼。


    地牢中的神秘話語再度盤桓在他的腦海。既然這宛若天神的力量已助了他一次,為何不再助他一次?他笑了笑,努力穩住自己因傷痛而紊亂的氣息。


    “你已經輸了。”趙海駿欣賞著到手的獵物一般注視著他。


    “生死一戰,非死不言敗。”


    “好!”此言正中趙海駿下懷,不遠處觀戰者嬉笑聲起起落落,沒人能相信,謝君和今天能活著走出校場。


    於是這些人冷漠地觀賞著趙海駿手中的樸刀如蝶舞般幻化出各種姿態,削向那個人人憎惡的仇敵。樸刀漸漸被殷紅浸染,雙臂、胸腹、後背、脖頸,無一處不帶傷。每一刀的背後都是一個故事,連通著十幾年前那個慘烈的夜晚。今日落在身上的每一刀,正是當年他揮出去奪人性命的每一劍。


    一再被擊倒,一再被刺傷,一再瀕臨死亡。十六條鮮活的生命,趙海駿是想讓他死上十六迴。但是他一再倔強地起身,直立,似一棵砍不倒的枯樹,斷枝敗葉滿地,遍體鱗傷,仍隻在風中佇立無語。


    這是他第十五次倒下,血泊之中,他渾身戰栗地冷。就連陽光也在戲弄他似的,光刺眼而已,不把任何的熱度傳遞給他。嘴唇翕張,微弱的氣息從他的嘴裏吐出來,和著濃烈的血腥。他第一次如此敵視過去的自己——如果能夠辦到,他最想打倒的不是趙海駿,而是十多年前那個瘋子一樣的少年。


    有一種想活活掐死自己的衝動,並非戲言。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觀戰者的唿喊聲如排山倒海般壓來,把刀劍聲吞沒。


    別……他深吸一口氣,再度顫顫巍巍地站起。他還不能死在這兒。


    亂刀如星空崩墜,落在血肉之軀上,濺開一陣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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