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無星。


    蟲鳥都寂了聲、隱了形。空氣裏沒有了春天的泥土芬芳,卻混雜著陰鬱沉悶的塵埃味道,擺不脫,扯不斷。整個黑石崖靜無人聲。既不見店鋪的燈光,也不見民宅裏的炊火。


    一點黑影,摸著牆根踟躕而行。


    迎麵,一隊巡視的武師提刀而行,近了前,拱手行禮道:“謝大俠!”謝君和麵無表情地點頭迴應:“看緊些。”刀劍聲鏗然,是個有力的迴答。他的臉上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笑,大步往院中去。


    一路,迎來六七隊劍客,一模一樣的齊整。想是沒有比這更嚴密的防守了吧。


    路過後院,雪海等女眷該是早已入睡了。靜得厲害。登上楚府內高塔遠眺,整個鎮子也在安睡——除了四處警戒的捕快們。鎮外正被瑩瑩閃動著的火龍合圍——是星星點點的火把綴連而成,遊俠們的行動齊整得如同大軍壓境。哪裏還有木葉的藏身之處?


    握了握手裏的劍柄,微笑。


    多久沒真心笑過了?他自己也記不得了。也許是十年,也許更久——不帶恨意的純粹的笑,就像烽火嶺裏纏著他的末兒一樣的笑,竟是奢望了。自從接下這一柄劍開始,他的生命便浸染了血光,再也出離不得了。


    他怕看見楚雪海,怕一旦楚雪海也沾染上那樣汙濁的東西。他明白楚濤一心守護著這個庭院的原因——這裏離江湖最近,這裏的女人卻必須離江湖最遠,越遠越好。因為一旦沾染上,便永遠逃不脫了。你願或者不願,都隻能聽任著,隨波逐流而已。


    他又想起了素素——一個本不該與江湖有任何牽連的女子。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年,如果沒有那一片柔光,興許,他此刻也會像陋巷中的那些人一樣,甚至,是沉淪在比陋巷更陰鬱的世界裏。但他竟再也尋不見素素了麽?


    庭院裏,隨手抓一片新綠,吹一支不成調的曲子。也不管其他人是否安睡。隻有葉哨聲能讓他平靜,讓他在迴憶起往事的時候,減輕幾分痛楚。或低沉,或清亮,隻是,那個久已未見的女子還聽得到麽?閉了眼,任幾許哀傷散落一地。


    琵琶聲?是了,暗暗地,藏在東風裏,如同作答!


    琵琶曲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素素的琵琶聲,是他所聽過的最動情的曲子之一——其實他不懂那麽多音律的,楚濤的琴聲能吸引住他,是因為琴音裏的力量,把他從酒缸裏拉出來,迴到現實。而當年素素的琵琶,是絕境裏唯一的慰藉——在他被人揍得半死奄奄一息的時候,唯有這琵琶能夠讓他忘卻皮肉之痛。琵琶,和著笑,暖融融的。


    是幻覺吧,如同凝香閣那一夜的幻覺。素素……他對著夜空輕輕喚了一聲,心底緊鎖的那道閘門吱嘎作響。一絲讓他驚恐的光亮漏過縫隙,投射進心深處脆弱的角落。


    他聞到了紫依蘭蕊香——又是該死的木葉!


    白影在屋脊上溜過,拋下一個尖刻的笑。不是木葉,但與木葉相似的身手,相似的囂張。江韶雲的白衣聖使顯然不僅僅隻有木葉一個能人。都來了麽?甚好!手中石子一揚,正中此人腳踝,他瞬間翻落下牆的另一邊,不見了。


    “來人!”謝君和大聲令道。


    立刻有一隊侍衛匆匆從來此。


    “守好小姐的臥房,警惕紫依蘭蕊香,他們來了!”


    “來了?”八個侍衛凜然一驚,立刻齊刷刷分成兩組守住臥房的前院與後窗。


    “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得離崗,我去追那個人。”謝君和一縱身往那白影消失的地方而去了。木葉,他勢要翻出此人,碎屍萬段。可他又怎麽會知道琵琶曲,知道素素的存在呢?這件事,南岸沒人知道,連楚濤都不知道。難道木葉竟會與北岸扯上牽連?秦家麽?可秦家不是與江韶雲有血海深仇?他暗暗覺得這才是最令人心驚膽寒的。


    卻在街的拐角,驚現一青花布衣女子,極簡的裝束,抱著琵琶,緩行於窄巷。如素素當年。卻隻是一閃而過,驚鴻似的迴眸,立刻消失無蹤了。


    陷阱麽?木葉特地為他設下的局?他暗自覺得好笑,明知是個局,此刻也非追不可了。深夜裏,無月的長街,燈籠的昏黃驅不散青石板的寒。他躲在每一個拐角的暗處,靜靜望著她嬌小的身影寂寞地晃動,越行越遠。


    素素也曾經如此吧,默默地穿行在長街,走過一個個酒樓歌肆,在那裏留下自己的聲音,隻為幾個可憐的銅板。指不定哪天遭了欺淩,也隻好忍氣吞聲。在偌大的江湖,一個尋常琴師的女兒,僅憑那一曲琵琶,要討生活,何其不易!可那又是個多善良的姑娘?


    腦海中投射出過往的影子,與眼前的情景重疊在一起:


    窄巷、昏黑之中,四周淩亂的拳腳如暴雨來襲,他蜷縮在地,唯靠著雙臂護住自己,冷笑。然而什麽也遮擋不過痛楚——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比他高大,比他有力。他已經被一圈鐵箍似的壯漢圍在了死角。忍受著,直到被吞噬在一片死寂裏。在絕望的深淵裏,他早已放棄了掙紮。或者餓死,或者被人打死,這似乎是從他出生之日就已經注定的命運——他隻是更樂於被人打死而已,起碼,那還像個人,還像個活過一場的人。盡管沒有人會發現巷子一角的他,即便他死透了,爛透了,也不過被捏著鼻子的人當做一團垃圾,拋去亂葬崗罷了——這樣的場景自他出生以來,見了太多。


    等死麽?卻為什麽下雨?老天從不會可憐他——微睜的雙眼分明還看得到刺目的陽光——想要把他殺滅在塵世。


    不是下雨,卻有溫熱的水流過他的嘴角,不緊不緩地,一點,一滴,滋潤著他幹涸的軀體。不是下雨,卻有股子清涼輕輕擦拭他的傷口,洗去血漬,澆滅火熱的疼痛。不是下雨,卻有一片溫柔拂過他的麵目,除去不知積累了多久的塵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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