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的深夜遠比白天熱鬧,白天裏瞎了眼的跛了腳的駝了背的斷了胳膊的此刻十有八九都長得齊全健康,甚至帶著連健康人都不曾有的旺盛精力。酒肆裏劃著拳侃著山的,賭坊裏搖著骰盅瞪著眼的,還有妓院裏摟著姑娘分著贓的,當然也有巷子拐角裏不可告人的交易。幽幽暗暗的燭光與跳動不止的火把光裏,震天動地的狂歡,遠甚集市。


    要到陋巷裏找個熟悉的麵孔,最好是晚上。


    酒館裏瘋野的西域歌舞未停,沉醉的老板就被驚得沒了醉意。一身貴氣的楚濤輕輕晃動著折起的馬鞭立在他跟前。“喲!貴客!”殷勤的笑頓時浮上臉,畢竟平日見鴿子遠遠多過見本人。


    “打聽些事……”


    “您說那白衣兇手吧?真沒消息。弟兄們都留意著呢。這漫天飛的人還從沒見過,都想開開眼界。”


    “殺人時一身白衣,平日裏未必。”楚濤笑著搖頭,“幫我找——帶著這種香的人。”一手遞過一段香,手心裏的一錠銀子更快地落在老板掌中。老板眼睛一亮,滿臉的橫肉顫顫地一抖,左手把那段香擱鼻子下嗅了嗅,右手掂量著銀子的分量。


    “貓兒可有來過?”


    老板氣道:“這隻貓,比耗子還精!欠了我半個月的酒錢,愣是不見人。去賭坊找他,賭客也說多日未曾見他了。改天找出他來,定是要剁了他!”楚濤又從袖底取出些碎銀放在帳台上:“多餘的記在賬上,說不定明日他又要來喝——借個燭火。”


    老板千恩萬謝的聲音裏,他拽上尚還聞蹭著酒香的謝君和,往暗處棚屋去。就著微弱的燭光,摸著高高低低的木牆,磕磕絆絆地行在蛛網纏結的黑暗中。穿過不知多少破板壁、斷窗欞、剩了一半的木架子,腳下時不時吱吱嘎嘎有老鼠啃齧的聲音,甚至大膽到往人的腳邊一溜煙而過,跳在高高的木架子上,一個迴眸,燭火的映照裏,綠豆一樣的眼睛閃過妖邪的光。


    棚屋裏僅有一張矮腳的桌子,一條幾乎散了架的凳子。桌上一把鐵壺,一隻裂了口的破海碗。“茶還熱。”謝君和摸了摸鐵壺。楚濤竟兀自坐下,給自己倒了碗水飲了起來。長坐,蠟燭一寸寸短下去。微閉雙目,指尖一下下敲擊桌麵。


    長燭隻剩了一半,他忽睜眼,向梁架上稻草堆積藤蘿縱橫之處一瞥,謝君和已一個飛身掛了上去。什物灰塵落如暴雨。乒乓作響過後,一個賊眉鼠眼的矮個子如同麻袋似的摔落在他腳邊。“大俠饒命”的唿喊裏,謝君和拍了拍滿手的灰,一腳把他踩扁在地上,由他四仰八叉地哼哼:“楚楚楚掌門,貓兒知錯了,知錯了……”


    “我以為你認不出我了,”楚濤輕彈身上的灰,淡淡一笑。


    “楚掌門貴軀,駕臨陋巷,這這這意想不到啊!”


    “少客套。派人找了你幾迴,見我的人就躲,為何?”


    “實在不安全,出了烽火嶺,老覺得有鬼影盯著我晃,沒聲沒息的,盯得我脊背發涼。我這條小命也就躲藏的本事罷了,像錦衣客短刀客那麽好的身手也遭了災,這可不是鬧著玩呢。”咧嘴露著兩顆大白牙,邀寵似的。


    “你這耗子似的貓,看來我使喚不動了?”


    “不——不不不。”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精明的小眼睛一骨碌,聚焦在桌沿的一錠銀子上,手不自覺地靠近了摸一摸,摸著摸著就滑進了自己的口袋。


    “幾天沒去賭,猜著你又該輸得差不多了吧?”


    他倒是爽快:“您就當打賞陋巷裏的兄弟們。”


    “那麽,你在玉器店裏順手拿的東西……”


    他正裝著傻,謝君和的巴掌已經從後腦勺拍下來。衣領一提,懷中突然掉出一塊紫玉。楚濤接個正著:“這貴重的東西真是懂得你這隻貓的心思,專門跑去你的口袋!”這是一塊與紫玉令幾乎一模一樣的玉雕,打磨後又用脂蠟做舊,不細看幾乎難以分辨。二人相視,驚訝的神情一閃而過。是誰為什麽要仿造紫玉令?與此案有否關聯?


    “玉器店不是說什麽都沒丟麽,您,還真是……”貓兒隻會傻笑了。


    謝君和粗著嗓子道:“賬簿上確實沒丟,不過作台上倒是有不少紫玉碎屑,店裏卻不見剛打造好的紫玉器具。外加牆根下你那貓爪子印!這可是人命官司!”


    貓兒大唿冤枉不止:“還不是那鬼影鬧的!好端端走著,忽然覺得那鬼影從身後飄過來,躲都來不及。躲著躲著就見那白影晃進了玉器店,一時手癢跟進去順手拿走了個東西。本還想多拿些,突然聽到唿救,還以為被發現了,沒命似的逃迴來。這才聽說那家掌櫃的被殺了。”


    “那鬼影帶著奇香?”


    “你怎麽知道?”


    “早晚要栽在你自己這雙偷腥的手上!”楚濤把紫玉扔還給他,“這些天別四處閑晃。指不定那殺手已經盯上了你。他一定會來找你手裏的這物件。小心!”


    貓兒被他說得一驚一乍,迴過神來打了個冷戰的時候,楚濤的氅子已在風裏飛揚:“我會留心你的周圍。”謝君和殺氣騰騰掃了他一眼,把他驚得不住地抖。


    “怎麽看?”


    “還用說?那混蛋就是衝著你來的!”


    “假紫玉令又作何謀?”


    “當然還是衝著你。這隻貓也算做了件好事,真讓他拿到如此逼真的紫玉令,你那幾個糊塗下屬天知道會亂成什麽樣。隻是可憐了那三個掌櫃——莫名地就為殺手的掩人耳目而做了刀下冤魂。”


    “就沒點其他作用?”


    謝君和想不出更多來了。


    楚濤會心一笑:“當然,如此大的動作,自不會簡單。那就——等著他來。”


    二人穿梭在曲曲折折的陋巷裏,把香袋裏的紫依蘭蕊香一段段分給過從甚密的流浪漢們。猶如一張大網撒向四周。楚濤要找的人從沒有一個掉出這張網外。哪怕他在最隱蔽的角落。一直到天亮,才從這片棚屋縱橫的巷子裏拐出來。巷子也在他們的身後逐漸平靜下來,巷子裏的人——行騙的、乞討的、賣藝的、偷盜的高手們向江湖各個熱鬧的角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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