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濤依然幹笑著:“被姑娘這麽一說,隻怕大家縱有美酒在前也不敢下咽了,不如上茶。”


    揮揮手,侍者魚貫而入,一個個熱氣騰騰的茶碗飄散著微苦的氣息。


    來使揭蓋,一碗青綠的茶湯裏浮著幾片半透明的細長嫩芽,如女子黃綠色舞裙般妖嬈。茶盞剛剛靠近嘴邊,不由咂嘴吐舌頭:滿嘴清苦,簡直難以下咽。眾人麵麵相覷,怒容畢現。


    冷鳳儀舉托茶碗端詳,不動聲色一笑。


    唯楚濤安然揭蓋,撇去茶沫飲之而不變色:“真英雄者,不見其色,不聞其香,不識其味,然,餘韻悠長不絕。愈品愈甘,愈聞愈香,才為好茶。”


    眾人不覺隨之飲第二口,忽覺苦味減淡了一半,悠悠的甘甜從舌根悄悄蔓延,果是奇茶。甘苦交織中,喉間濃醇的酒意早已被一股清香所壓製。


    “世間名茶無數,皆不及其苦,更不及其餘韻悠長。此南岸特產,以墨冰草芽為茶——此草南岸隨處可見。其香溫厚如墨,其色純粹如冰。沸水久煮,本色依舊。其味苦而不澀,飲之餘韻如甘泉,曆久彌香。”


    眾人點頭稱奇之際,話鋒一轉。


    “然則,南岸人溫潤如水,堅韌厚實。任你幹柴烈火而不移。苦熬中透著濃香。不見鋒芒,隻因鋒芒收斂在內,當出之時必有雷霆之擊,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滿座噤聲。


    唯聽冷風穿堂而過,如刀似劍,刮在心坎。


    死寂之中,鳳儀拍手三聲:“好一個以茶論英雄!”


    楚濤淡笑一聲,揮了揮手。


    齊恆被領了上來,在末座添了酒菜。兩個劍客近身侍立,把他夾在當中。滿桌佳肴在前,他偏不動筷,掃一眼堂上賓客,目光觸及冷鳳儀,霎時驚怒交織,起身粗著嗓門指著楚濤就罵:“小子,不敢和我明著過招,就拿個女人來折辱我!”侍衛踢他一腳,硬把他按迴座上。


    程雲鶴驚問:“楚掌門何意?”


    一青衣前輩離座對答:“並非楚家有意刁難,諸位也看到了,齊大少生性衝動好鬥,若不加以管束,隻怕南北兩岸將深陷爭鬥的泥潭而永無寧日了。此番,若不是齊大少率人於烽火嶺伏擊掌門在先,亦不會有此爭端。齊大少可是口口聲聲要我家掌門的性命啊!烽火嶺中羅掌門、北岸秦大少皆可作證。若非掌門身手矯捷,反將其製服,後果實難預料。掌門不與之較,絲毫不怠慢,好吃好喝地請其寄住楚府後院,已是寬宏大量。冷姑娘適才所言,似乎並不符實情。”說話的正是竹苑三傑之一的劉思仁。


    “看來,其中很是有誤會。”程雲鶴賠笑道,“齊爺隻知齊大少喜愛遊山玩水而赴烽火嶺,無端被扣,卻不知還有如此糾葛。興許,兩方人馬正巧於山林狹路相逢,大少爺以為楚掌門將與他不利,便衝撞了楚掌門,實非有意為之。若是如此,我當稟明齊爺,並代齊爺與大少爺向楚掌門致歉。”


    “隻是齊公子似乎不曾這麽看。”


    齊恆有了說話的機會,大聲道:“程雲鶴你急著道什麽歉?分明是楚濤這廝要害我,扣了本少爺,還打算要挾我爹,這種混賬,憑什麽向他道歉!”


    反咬一口,隻讓局麵更加混亂,兩方各有見解,爭執不下,加入口舌之爭的人是越來越多,齊恆得意的叫囂聲越來越響,卻都於事無補。


    冷鳳儀忽的又站了出來,向齊恆橫眉淡掃一眼,齊恆頓時沒了聲響。


    “楚掌門,齊大少便是有不當之處,烽火嶺之事也已過去,何苦糾纏不放?若真寬宏大量,既然他並沒有給逐羽劍派帶來損失,何不就此一筆勾銷?如若還有什麽條件,明說就是。”


    劉思仁冷笑幾聲:“齊爺好生健忘!碧蓮洲古渡的租約,早已過了期限。”


    “續約容易,”鳳儀答道,“我已帶了齊爺尚賒欠的租款,結清後,再依楚掌門之意,另擬一約。我可代齊爺作主,訂立條款……”


    “不。”久未發話的楚濤突然打斷,“姑娘錯了,我打算收迴碧蓮洲。”


    嚴峻的聲音在每個人的心頭迴蕩不止。


    碧蓮洲,長河以西的一座小島,橫在兩岸之間,宛若踏進烽火嶺的一塊有力跳板,進可直攻烽火嶺腹地,退可扼守長河水路。碧蓮洲上的渡口,本是楚家祖業,雖各方覬覦,卻未曾失過手。十二年前齊爺趁著楚原剛剛去世,逐羽劍派分崩離析之際,以楚家經營不善,代為接管為由,率領武師強占此地,逼迫楚家簽下租約。楚濤雖堅不同意,拒不承認,卻也無奈於門派內眾人的妥協。一拖就是十二年。


    冷鳳儀淒淒地笑,她知道沒有什麽能阻止他已說出口的話:“齊家還有選擇權嗎?”


    齊恆咯咯直笑:“笑話,齊家在那裏經營了十二年,你自己借出去的地方,一句話就想收迴?”


    “無論是十二年還是二十年,那裏都是逐羽劍派祖輩留下的根基。當年北岸強,南岸弱,於是北岸人恃強淩弱,南岸人有苦難言。今日逐羽劍派絕不再甘受羞辱。租約既已到期,請齊爺盡快撤出碧蓮洲。辦妥交接之後,我自會派人護送齊大少迴去。”


    他深深領教過諾言二字之於齊家父子不過是轉移視線的謊言。齊爺應該清楚,十二年後,局麵已是完全反轉。當年囂張的要挾者,今日必須要嚐嚐反被要挾的滋味了。


    程雲鶴搖頭歎息:“齊爺的意思,什麽條件都能商榷,然,鳳儀姑娘與大少爺即將擇日完婚。希望楚掌門能成人之美,盡快放人。”


    “是嗎?”楚濤悠然一笑,“先恭喜二位。不過,我隻能答應齊大少暫且在南岸可自由行動。我也樂得成人之美,就等齊爺的好消息。”


    齊恆咬牙切齒地張狂大笑:“楚濤,我倒要看看你敢把我怎麽樣。既然你樂得成人之美,我和鳳儀成親的喜酒,你無論如何是要喝上一杯的吧。噢,我倒忘了,楚公子素不飲酒,何況是苦酒!”


    整個廳堂裏,唯聽他一人尖酸刻薄地笑著,仿若瘋狗。


    冷鳳儀怒視他,他也不理,早已忘了自己的處境。


    程雲鶴焦灼不安,生怕得罪楚濤。


    而楚濤根本不抬眼看他,隻是低頭。微一抬手,伴著一聲杯盤落地的脆響,讓齊恆滿麵的紅光頃刻間燃成死灰。


    茶水橫流,滿桌狼藉。


    眾人也驚出一身冷汗。冷鳳儀呆了呆,正等著下文,卻隻見首座上的那張臉笑得平和、意蘊悠長。


    “失禮,抱歉。”楚濤拱手行禮,從容離座,去屏風後整了整衣衫,又從容坐迴原處,平靜得讓所有人懷疑這不過是個偶然。


    等他坐迴來的時候,汪鴻早已令侍者收拾了殘局,重新換上茶盞,左右劍客更是早已夾著嚇呆了的齊恆下了堂。


    夜幕降臨。上燈以後,楚家被一片火紅的喜慶色彩所籠罩。月色也格外清亮。


    隻是齊家的使者決然高興不起來。雲鶴一再為齊恆的失禮而致歉,楚濤卻鎮定仿若無事般勸酒。南岸各派列席的要人之間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聲不絕。


    程雲鶴搖頭不止:“齊大少還真是……率性……”


    鳳儀苦笑低語:“不計後果,絲毫不知形象,他不總是這樣?放心吧,楚掌門還真不會把他怎麽樣,不過多個要齊爺難堪的籌碼罷了。以他的高傲,齊大少還入不了他的眼——若沒有碧蓮洲這一迴事,指不定他早就放了齊大少。”


    “照此,碧蓮洲,他十拿九穩,我們還來談什麽?”


    “他從來隻做十拿九穩的事——等著看吧!”雙眼一眨,嘴角一揚,便是一張傾倒眾生的臉。舉杯,正對著楚濤若有所思的凝視。一飲而盡,眼看著對麵原本清亮如寒星的雙目逐漸沉鬱灰黯。


    “嘭!砰!”四周忽然一亮,又瞬間熄滅。絢爛的煙花在楚府上空驚豔地綻開。眾人紛紛圍聚庭院,仰頭驚唿,欣賞漫天的輝煌。


    此起彼伏的人聲背後,鳳儀靠在簷角廊柱下,任月光把她藏匿在暗影中,默默地注視著院中一張張高大魁梧的背影,仿佛唯有這樣才能把這世界看得透亮。在她的麵前,一池的碎月在寒風裏泛著冷清蒼白的光——今晚的天空,隻屬於爛漫之色。


    楚濤悠緩的步點在她身後三步外靜止:“一起去看看?”亮光正打在他肅然的臉上,映照出冷漠的蒼白。


    “我不喜歡這些,你知道的。”妖嬈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晃而過,不作任何停留。


    “莫非姑娘仍是喜歡賽馬?可惜賽馬會在秋天。”輕笑裏滿是不屑。


    憤怒地迴視:“時節不同了,楚掌門!”


    依然是默然無聲的笑,卻隻帶著徹骨的寒:“最短的時節,莫過於煙花盛景,稍縱即逝。”再一次踏著悠緩的步子,從容地融在一院江湖客的黑影中,不可尋見了。


    倔強地揚起嘴角,淚水卻不爭氣地順著眼角滾落。低頭,冰冷的石板地麵正映著自己的長影。冷鳳儀,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顧影自憐?她告誡自己,在這個庭院——不,是整個江湖,從來沒有人會憐惜一個女子。


    煙花的五彩光芒裏,她任自己化作一抹剪影,隻停留一瞬間,便隨著光芒的消逝,黑夜將她擦除,不留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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