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梨有病。


    其實也不是多麽嚴重的病,原本隻是很常見的一種良性囊腫,直到上輩子簡梨九九六猝死,這個囊腫也從未發作過。


    但是那一年……也就是今年開春之後,王夢梅覺得她太瘦,懷疑是不是囊腫有問題,就帶她去了醫院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趕上了關係戶坐診,還是醫生沒有聽清楚,最後那位醫生隻是不耐煩的丟給她媽一個藥單,開了藥之後簡梨吃了兩個月。


    然後簡梨就吹氣一樣的胖起來了。


    一開始是食欲旺盛,然後就是不自然的腫脹。


    等到王夢梅再帶她去複診,新的醫生就說著藥不大對。


    激素藥,藥量還大。


    可哪怕醫生很快調整了藥方,簡梨也很難瘦下來。


    整個青春期,簡梨都在為自己的肥胖忍受著旁人的恥笑。


    原本的清秀漂亮一瞬間成了一百八十斤的胖子。


    簡梨的心態也出了問題。


    成績從中等下滑到倒數……


    簡梨頓時不知道說什麽。


    上輩子她死之前正在某互聯網大廠裏卷生卷死,還沒死透那會兒想的是,如果自己還有來生,再也不卷了,也不減肥了。


    可現在她發現,重新來一次,她距離躺平好像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不過……


    簡梨對著鏡子忍不住的笑。


    胖胖的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發胖以來,她先是從肚子開始,然後是腿,胳膊,最後才是臉。原本的清秀可愛,五官精巧,在發胖之後仍然能在眉間看到一點曾經的痕跡。


    簡梨苦中作樂,其實這時候的自己,純看臉的話,還是可以勉強誇一句可愛的。


    再加上她現在才初二就長到了一米六五,骨肉勻亭,比別的大體重看起來要瘦一些。


    簡梨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笑著笑著就掉了一滴眼淚。


    真好。


    一切還來得及。


    正新鮮的查看著自己小房間的一切的時候,簡梨聽到了窗外的聲音。


    她家的房子在一樓,外麵伸出去五六平米的小院,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一小塊空地,各家都紮的小籬笆,院子裏堆著一些雜物。


    簡梨家沒有,王夢梅女士是個十足的收納狂魔,眼裏見不得一點不整潔,所以簡家的這塊空地上除了放放自行車,平時再沒有旁的用處。


    如今這空蕩蕩的院子,剛好叫簡梨把外麵的對話聽個真切。


    “鋒哥,今晚上一起吃飯啊。”


    “不了不了,孩子還在家呢。”


    “那上我家來啊,我讓媳婦炸個花生米,咱們喝兩盅。”


    “那……”


    聽到窗外的父親似乎要鬆口,簡梨趕緊把腦袋從窗戶探出去,隔著防盜窗大聲喊道:“爸!”


    聽到女兒的聲音,簡鋒顧不上跟朋友多說,隨口拒了他的邀請。


    “還是改天吧。”


    那人看實在請不下人,於是悻悻說了句:“那等迴頭我再來找你啊。”


    簡鋒匆匆進門,放下手裏的飯盒,抹了一把汗。慈愛的笑道:“蒸麵條就剩最後一點了,你要是覺得太軟,我就給放鍋裏炒炒。”


    簡梨拿起筷子嚐了一口:“還行。”


    比不上她媽做的,但也還能吃。


    簡鋒又找出兩個碗,把王夢梅出門前燒的玉米糝倒出來,又給王夢梅留出她一人的量,剩下兩人就著蒸麵條喝湯。


    簡鋒一邊吃一邊把裏麵燒的幹焦的五花肉往簡梨的碗裏放。食堂的夥食越來越差,蒸麵條也做的相當湊活,麵條黏成一團,簡鋒買之前聞了聞,生怕買迴去不新鮮的。


    簡梨一口飯一口湯:“爸,剛才找你的是小鵬叔叔?”


    簡鋒:“是啊。”


    簡梨吃肉的動作頓時兇狠了一點。


    趙曉鵬,上輩子賣給他爸二手車的那個人。


    “他找你幹嘛?”


    簡鋒有點奇怪今天女兒的多話,但還是老實說道:“不知道,估計是問問下個月的排班?”


    簡鋒在廠子裏是個小領導,手底下管著一個班組。趙曉鵬是他的發小,又恰好在他手下幹活,平時也會提前問問排班。


    簡梨:“不是問你借錢的?”


    哪有這麽湊巧的事,今天發工資,趙曉鵬就趕著時間點來找他爸喝酒。


    平時她爸那幾個發小,哪次不是到她家裏來吃?


    要麽就是約在外麵,但最後也都是她爸掏錢。


    為了這件事,她媽跟她爸吵過無數次,可她爸就是改不了這個毛病。


    簡鋒被女兒一問,也覺出味了,心裏覺得好笑。


    他給閨女又夾了兩筷子肉:“也不一定是。”


    就算是,他也覺得沒必要跟簡梨說太多。都是大人的事,叫小孩子聽幹什麽。


    簡梨哼哼了一句:“他就是來借錢的。”


    她爸就是個老好人,趙曉鵬要不是吃準了她爸的脾氣,上輩子也不至於坑了自家那麽大一筆。


    簡梨想起來這件事,就氣的慌,把嘴裏的肉咬的咯吱咯吱響。


    簡鋒被她這副樣子笑到:“別氣了,我現在褲兜裏兩塊都沒有,他借也借不去。”


    誰叫趙曉鵬來的晚,他已經把錢借給劉向東了。


    趙曉鵬想借也沒機會。而且他老婆剛才吵架的時候,直接給他錢全收走了,就給他留了一塊多。


    想到這裏,簡鋒剛剛有點起色的心情又低落下來。


    他怎麽能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心軟呢?


    他,王利明,趙曉鵬,許建國,劉向東,五個人是一起長大的發小。


    可以說是從開襠褲到現在的情誼,各自成家之後也沒有疏遠,還是三五不時的湊在一起喝酒。


    王利明最早下崗,找不到工作就去了南方打工。家裏現在隻有一個女兒,才四歲多點。


    劉向東第二個下崗,但是家裏有老娘,還有一對雙胞胎的兒子,老婆也沒工作。劉向東被這一大家子牽著,實在是出不去。所以就在城裏找個私人小廠上著班。


    他和趙曉鵬,許建國還好,目前還沒被下崗,但是也都隻是在貧困線上掙紮,因為廠子現在基本隻能發一半的工資。


    他當小組長的,一個月還能有個二百多,像是趙曉鵬,一個月就隻有一百三四。


    他們五個人裏,各自的老婆都是沒工作的。一家子就指著這點工資過日子。難啊。


    其中就屬劉向東日子最難。


    他上麵有生病的老母親,下麵還有雙胞胎孩子。


    一家子吃喝花銷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下了崗,級別清零,也沒有一技之長,去了私人廠子也隻是幹點碎活。工資養老婆孩子都捉襟見肘,更別提還有老母親了。


    “你東子叔的媽以前對我好,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太太到最後連個藥錢都拿不出來吧。你是不知道,小時候你爸我餓著肚子沒飯吃,那是在廠子裏吃完這家吃那家。你劉奶奶一個饅頭分兩半,我吃的都是從你東子叔嘴裏摳出來的……”


    或許是女兒的問話讓簡鋒終於找到了一個傾訴的人,簡鋒再一次說起廠子裏這些人對他的幫助。


    簡梨默默地吃著飯,沒有打斷他。


    上輩子她覺得她爸就是倒在一個“情義”上,可轉過念,她也是能理解她爸的。


    她爸打從根起就長在棉紡廠家屬院裏,從她爺爺輩就是隨著國營廠從東北來的職工,她爸就是棉紡廠子弟。


    奈何爺爺去世的早,她親奶奶那會兒才三十多歲,不願意守著孩子當寡婦,就改帶著她爸了嫁。


    她爸跟著親媽去了後爹家,親媽後頭又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加上後爹家原來的一個兒子,這下她爸倒成了個外人,在家裏裏裏外外的幹活,吃的穿的也都是最差的。


    等到特殊的那段時期過去,後爹家靠著一個去海外的親戚,日子越過越好。


    他給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安排了出路,讀大學的讀大學,上中專的上中專,安排完了,直接給幹了幾年活的簡鋒丟迴了家屬院。


    理由也是現成的。


    簡鋒他親爸死了留了個工作缺,正好迴去接班。


    那會兒簡鋒才十三四歲,學沒上幾天,接班也不夠年紀。可後爹一家發達了,誰也沒管簡鋒一個半大孩子怎麽過。


    簡鋒就這樣迴了家屬院,他媽倒是沒貪他爸的房子。把一間三十多平的屋子給了簡鋒。


    後來的好幾年時間,簡鋒都是在這些發小家長的投喂下過的日子。


    誰家但凡做點肉,都會喊著他去吃。


    劉向東的媽,每次做衣服都記得用布頭給簡鋒做幾個褲頭。


    趙曉鵬更是每天都喊他出去摸爬叉,掏鳥窩,逮青蛙。[注釋1]


    王利明教他釣魚,許建國給他塞票……


    簡鋒是個知恩的人,一路走過來,這些幫助他都記在心裏。


    他不是蠢,隻是棉紡廠給了他太多溫暖,以致於在時代的洪流下,他忘了一件事。


    人,是會變的。


    簡梨聽著她爸說完,就把這句話塞給她爸。


    簡鋒哈哈一笑:“你才多大,就曉得人是會變的了?好好好,人肯定是會變的,但是爸爸相信,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簡梨氣哼哼的把玉米糝一飲而盡:“你早晚叫人騙。”


    人教人,百教不會。


    事教人,一次就得。


    簡梨沒指望自己三言兩語就能讓她爸醒悟,就覺得最好現在來個事,好好教教她爸。


    正想著呢,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喊聲。


    “鋒哥!鋒哥!”


    簡鋒趕緊應了一聲:“建國,什麽事啊。”


    打開門,許建國隔著三步遠正在外頭探著腦袋喊人呢。


    許建國一臉的焦急。


    “鋒哥!趕緊的,東子他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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