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不喜外人入家院, 若無他提前吩咐,不會有僮僕小廝入內宅, 即便是蕭叔。


    唯有蘇芷,是沈寒山特地千叮萬囑過家奴可隨她自由出入的小娘子。


    沈寒山待她, 多有破例。


    這一份偏袒經年累月攢下來,已如此深厚, 偏偏蘇芷不懂, 從未察覺。


    傻姑娘。


    沈寒山唇角染上笑意, 遠眺屋裏的蘇芷。


    描金寶蓋牛角葫蘆式掛燈被風吹得微顫,紅穗子迎風搖晃, 錯了位, 戴在了蘇芷的發間, 好似步搖上艷紅的珠串流蘇。


    蘇芷鮮少在外人麵前著女裝, 一個是皇城司官署裏有自家官吏的公服規製,另一個是她要同一幫軍士頭子爭強鬥狠,著女裙總會被人揪住小辮子看輕了,故此她心狠,寧願自個兒斬斷這一軟肋,披上鎧甲,裹得密不透風。


    唯有如此,蘇芷才擁有安全感,能刀槍不入,在吃人的掖庭裏闊步而行。


    沈寒山懂她,卻不敢對蘇芷說「懂她」。


    若他講了,蘇芷隻會畏懼——她總這樣敏感多心,怕自己心思淺顯,教人好猜。沒城府的小娘子,活不長久,會先祭寒刃,成旁人刀下亡魂。


    自此,沈寒山裝瘋賣傻,故作不懂。


    他注視著不遠處的蘇芷,貪婪地勾勒小娘子姣好眉眼。她是顏色艷絕而不自知,世人被她氣勢所撼,無人敢仰首欣賞她。


    沈寒山膽大包天,他敢。


    今夜原是這樣的良辰美景嗎?家中留人待,歸路粥已溫。


    他同她的關係更進一步了吧?否則她怎會在府邸等他迴來,為他斟酒施菜。


    沈寒山算不算有個知冷知熱的小娘子在他旁側照顧了呢?


    他算不算,有存活於世的家人了……


    待他好的人,有蕭叔,有蘇嬸娘,如今還多個蘇芷了。


    真好。


    上天待他也不算薄。


    霧靄濃密,沈寒山隱沒於霧濛濛的夜裏,他似怕驚擾到廳堂裏斟酒的小娘子,步履故意放得很慢。


    希望這一切,不要是個夢。


    沈寒山也曾無數次窺到熱鬧的廳堂一角,他的爹娘兄姐喊他來吃飯。但一等他靠近,夢就碎了,他醒了,眼前空寂,鴉雀無聲。


    世上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很怕眼前一切,是一個期盼已久的美夢。


    沈寒山沒同旁人說起過他的謹慎、自卑、與小意。


    他忽然膽怯了,不敢加快腳程,仿佛那淋了一地的暖黃燈火,能被自己一腳踏碎。


    然後夢碎。


    蘇芷肯定不能明白,此刻的他究竟有多歡喜。


    而廳堂裏的蘇芷早早就瞥見了沈寒山,她煩他的拖拉,忍不住嚷了一句:「磨蹭什麽?!還不快來吃飯,都涼了!」


    聽得心上人的傳喚,沈寒山笑容更甚。


    他快步邁入飯廳,問:「芷芷怎知我吃涼食會脾胃不適?」


    「呃……」她不知道啊。她就是怕沈寒山吃飯太慢,耽擱談張懷書的案子啊!


    奈何沈寒山春風滿麵,沒意識到蘇芷的欲言又止。


    瞧瞧,小娘子可愛,還害羞上了。


    沈寒山挑眉,又問:「這些是芷芷親自下廚,為我烹的飯菜嗎?」


    「不,是我親自……」


    「我懂了,芷芷不擅廚藝,故而隻能在旁指導廚娘子煮菜。沒事,於我而言,一樣有心。」


    「……」她其實想說,是她親自喊疾風去蘇母的飯桌上挑揀的幾樣沒動過筷子的剩菜。唯一體貼的地方,可能是蘇芷差人隔水蒸熱剩菜了,再命疾風擺到沈家桌麵上的。


    蘇芷覷了一眼沈寒山,但見他這般高興的模樣,她還是什麽都別說了吧。


    罷了,不重要。


    善意的謊言,不適宜戳穿。沈寒山開心就好。


    蘇芷做賊心虛,難得端雅一迴,她斂袖,悉心為沈寒山夾了一筷子醬瓜精肉絲到他碗沿:「你看看你,這麽瘦,鐵定沒好好吃飯,多進點肉菜吧!」


    沈寒山受寵若驚,柔聲道謝。他用膳時本儀態翩翩,偏生今日有蘇芷瞧著,教他莫名倉皇,險些出了差池。


    如何能感激涕零吃盡心上人投餵的葷菜,又行動得體矜持呢?是個難題。


    沈寒山愛俏扮俊的小性兒,在麵對蘇芷時,彰顯得更淋漓盡致了。


    蘇芷哪裏知道沈寒山這麽多花花腸子啊,她不過是想糊弄這廝,催他快些吃完飯。


    吃飽喝足才有空閑,能和她促膝長談一整晚案子。


    百無聊賴等了小半個時辰,沈寒山總算放下筷子。


    他差遣家奴撤了碗碟,又去耳室淨麵漱口,換了一身不沾風塵的外衫,還熏了蘭花香。


    一切收拾妥當,沈寒山請蘇芷挪步至客房。


    屋裏早有蕭叔備好的烘火炕桌。烏木小案上,擺了滿滿當當的青釉菊瓣式小碗。裏頭盛滿飯後甜羹與夜食,有名叫「羊頭簽」的羊肉餡兒炸卷;有用碾碎了的芝麻、胡桃、蜜棗,混合綠豆磨粉蒸成的玉灌肺小糕;還有用數九寒冬窖藏梅花蜜醃的幹山栗。


    一應小食皆甜口,分明是哄姑娘家吃的。


    蘇芷平日言行舉止彪悍,內心卻也是個細膩的小娘子。閑賦在家裏時,她確實吃甜果、喝牛乳,隻是不大在外人麵前暴露用膳偏好。


    沈寒山是如何得知的?難道平日裏來他府上敘話,她不經意間吃了多少口果脯,他也每每窺見,盡數知情,記於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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