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躺倒在地上的孕婦,隻是肚子上被豁開一個老大的口子。


    一個僧兵拎著拳頭大的胎兒,左右端詳,他神色極其得意,似乎看到了什麽不世珍寶,張大了嘴巴,伸出舌頭舔了一口,發出一聲讚歎。


    “善哉善哉,妙,妙啊!”


    僧兵正待琢磨自己是先收藏起來,待之後細細品用,還是就在此處一口吞下,免得他人惹到時爭搶,忽然脖頸處一痛。


    “呀!”


    他隻感覺自己舔了一口後,似終得了果位,竟能騰空而起了。


    望著越來越遠的珍寶,他有些不舍,隨著自己意念一動,果然升騰之勢一頓,又迴落下來。


    當看到了自己的身子時,僧兵才終於意識到他已然屍首分離,隱約間,好像看到了一柄劍斬斷了自己頭顱。


    “好快的劍!”這是他最後的意識。


    人頭滾滾落下,李清源猶不解恨,狠狠將那顆人頭剁爛,這才喘著粗氣作罷。


    望著街上到處作惡的僧兵,李清源越看越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眼中閃爍著無法遏製的怒火。


    這地獄般的場景,和惡魔般的僧兵,勾起了李清源心中苦痛迴憶。


    在被師祖收養前,他也曾在一個小小的村莊生活幾年,隻是那幾年,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極大的創傷。


    那時節,貪官汙吏迫害百姓,每逢災年,不見減少稅賦,反而變本加厲,強奪民財。


    鄉中又有土豪劣紳壓榨鄉民,兼並土地逼得百姓不得不賣兒賣女。


    而李清源小時候,就是被生父母,當作女孩賣到大戶人家做奴婢的,那年他四歲。


    不過李清源絲毫沒有責怪生父母之意,因為,一家人除了他之外,全都被餓死了。


    若不是師祖,說不定他也活不到現在。


    就是遭逢了這樣的劫難,隨同師祖上山後,他也總不忍去迴憶小時候,甚至不敢想起自己此身父母。


    早在前世讀書時,他經常讀到“大饑”、“民多餓斃”、“人相食”、“餓殍載道”、“父子相食”這樣的字眼。


    一句“鬻男女”、一段“鬻子女者無算”,他不知道這一個鬻字,算不算自倉頡造字以來最沉痛的字符,但當他親身經曆之時,卻覺得算,一定算!


    後來,官逼民反,但連年征伐,除了統治和享樂的人換了,遭罪的還是平民百姓。


    在那時,李清源知道了什麽叫“民死大半”、“死者枕藉”、“死者以千萬計”。


    當他逐步迴想起來前世,熱血衝動時,也不是沒想過,放下飄渺的仙道,提三尺劍拯民於水火。


    可思來想去,他始終覺得自己沒那份本事,於是選擇了麻木逃避。


    他絕了念想後,再不敢和山下之人有任何交集,再不敢打聽百姓過得如何了,隻和師祖在山中避世。


    想來每次和師祖提出下山,師祖問他下山之誌,聽他說隻想謀個富貴,眼裏好似是有失望之意的。


    上次,他逃了,這次呢?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現在死的,是前日還在讚他“道長好風采”的老漢;


    是前倨後恭地藥房夥計和掌櫃的;


    是街上賣豆花的老大娘;


    是嬉笑逐鬧的孩童;


    是偷偷在窗後瞧他的婦人小姐。


    於是,他做出了選擇……


    李清源神色陰冷無比,再沒有一絲遲疑,他大吼一聲,身軀如驚電般竄了出去,凡他目光所見的僧兵,皆被他一劍刺死!


    他殺的興起,那些作惡的僧兵終於發現了李清源,不斷唿喝,試圖聚集起來一同對抗他。


    可李清源已破三關,身具真氣,加上他未入道時便能獨劍殺退四十餘悍匪,哪是這些軍紀渙散的僧兵能抵擋的。


    半炷香的功夫,李清源便將這條街上僧兵盡數除盡,同時他身後也是跟著二十餘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持著和尚散落的兵器,形容無比淒慘。


    “諸位鄉親,你等先找尋個地方棲身,待我去救其他地方百姓。”


    李清源水合服上濺滿汙血,麵龐添了幾分狠辣的氣質,但對這些百姓說話時,又收斂了些,變得溫和。


    二十餘百姓皆是劫後餘生,他們沒一個不是痛失親眷,這條街上至少有百餘商戶,千數口人,可目下卻隻餘二十幾人了。


    聽到李清源的話,他們卻不願躲起來,其中有一人悲唿道:“道長哪裏話,我等願隨道長殺賊,一同去救鄉親!”


    這話一出,引得其餘人紛紛附和。


    李清源有些糾結,他們跟著自己反倒是累贅,這些人身上無甲,又沒有什麽武藝,甚至拿著兵器都費勁,不但沒什麽用,隻會拖累自己救人腳步。


    “我理解諸位心意,但……”他話未說完,就被剛才那人哭號著打斷。


    “道長,我等不自救,離了道長怎能活命呀?”


    說話之人年約四旬,李清源看他一眼,感覺有些熟悉,仔細一瞧,認出來了。


    這人不是周半城嗎?


    此時他胖大的身軀渾身顫抖,臉上一道口子泛著森森白肉,還在不停流血,身軀顫抖,袍子上到處是血跡。


    看得出肯定是跟僧兵有過廝殺的,沒想到他還有這等血性!


    “周員外,你……”李清源神色憐憫道。


    周半城形容淒慘,點點頭,悲戚道:“家中老小仆役四十口,盡數死絕了呀!嗚嗚,道長為我報仇呀,我願傾盡家資相贈啊!”


    他嚎啕痛哭,惹得其他人也是一片哀嚎,紛紛揚言殺僧報仇。


    其中也有未必真是想跟李清源殺敵的,但卻知曉,離了他,再有僧兵殺到,肯定就會任人宰割,所以須臾不肯離開李清源。


    李清源隻好點頭,他本來也擔心僧兵再來,到時這些人又要遭殃,想到這,他道:“諸位,你們跟在我身後即可,不許上前和僧兵廝殺,自有我仗劍向前開路。”


    說著,看隔壁正是一個布莊,他隨手拽過一匹紅布,然後道:“貧道用這紅布留下記號,你等隨著紅布行進。”


    一眾百姓一聽他安排妥當,無不點首應是。


    然後李清源對周半城道:“周員外,你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勞你暫且止住哀痛,貧道走得快,你們沿途聚攏百姓,你來組織他們撿起僧兵的武器自衛。”


    周半城悲聲應是。


    李清源吩咐完了,足下發力狂奔,同時口中喝道:“隨我來!”


    後方二十餘百姓聽他一喝,也連忙跟上去。


    隻是這些人幾乎人人有傷在身,加上本就體弱,又能走多快,眨眼間便看不到李清源的身影了。


    “這人是不是把我等扔下了?”人群中有個女子,語氣不善地問道。


    她身上整潔,沒有什麽傷痕,隻是脖頸有極處啃咬的唇印,上臉有淡淡春色,看來是之前屈從了和尚。


    話音未落,領頭的周半城聞言陡然迴身,“啪!”就扇她個大嘴巴。


    女子痛唿一聲,嬌喝道:“你個賤民敢打我?我是縣尊側夫人!”


    她不提縣令還好,一提縣令,現場人人怒視於她。


    若是縣令早些時候有序組織百姓撤離,他們何至於此?


    女子看著這些人目光好似要食人,依然不怕,道:“你們這些刁民要造反嗎?等殺退了賊人,奴家讓縣尊把你們都抓去治罪!”


    周半城大怒,他抄起一個僧兵的戒刀,把刀架在女子脖子上,本和善的麵龐,由於被劃開了個口子滿是猙獰。


    “老子管你是誰,別說你是縣令小妾,你就是縣令親娘,老子也照打不誤,再敢誣蔑道長,老子一刀砍了你。”


    那女子嚇得再不敢言了,而其餘百姓皆恨縣令,有人提議道:“留著她也是禍害,不如打死了吧。”


    周半城搖搖頭,“道長隻讓我們救人,可沒說準我們殺人,就算她可惡,這時也不能自相殘害,不然此事一開,後麵難免有平日有仇的人趁機報複,那便亂了。事不宜遲,你等都隨我來!”


    ……


    春意園中,一間柴房中,周半童體如篩糠般渾身顫抖,他手持著一口戒刀,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看著腸子流了滿地還未死的僧兵,他如同婦人般尖叫一聲,恨恨剁向了僧兵的腦袋。


    鐺鐺鐺,周半童惡狠狠的鑿了不知多久,待僧兵氣絕身亡半晌,他這才一扔戒刀,失魂落魄的跌坐在了地上。


    “咳咳,周桐大哥,謝…謝你。”


    侍女雲兒奄奄一息到在柴堆中,她衣衫早被那僧兵撕扯得破爛不堪,衫襟都是血跡,前胸一凹一凸,顯是被僧兵咬掉了什麽,頸上是被掐的紅印子,沿著白皙的皮膚向下……


    周半童再不忍看了。


    當僧兵闖進來時,他就藏在這間柴房中,當雲兒被僧兵推搡進來時,他沒有選擇挺身而出。


    就像那日他下定決心後,也沒有選擇去說“屈大帥平僧”,轉而去說了《燈草和尚》。


    周半童好恨,就像當年,有人給他起了個“半童”的外號,嘲笑他是半個童生,他隻稍稍嚐試反駁幾句,就麻木地接受下來。


    他都幾乎忘了,自己本名叫做周桐!


    若是他趁僧兵不備時,第一時間站出來偷襲,小雲姑娘怎麽會到現在這個模樣。


    自己隻想她既然進了園子,早晚有這一天,哪想若不是家境貧苦,她怎麽能自賣自身,甘願來這等齷齪之地?


    若是那日自己講了屈大帥平僧,就算不能讓人們覺醒,可總能喚醒一絲防患意識,哪能沒有抵抗就被禿賊入了城?


    進爾他又想到,若沒有忘卻本名,發奮讀書。等得中功名,高居廟堂,焉知不能挽迴這糜爛的局勢?


    不過想這些已經晚了,他隻得上前幾步捉住小雲的手,安慰道:“小雲姑娘,沒事的,會有人來救……”


    這話還沒說完,周桐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隻見本就奄奄一息的小雲姑娘,隻對他慘笑一聲,就再無了生息。


    那聲“周桐大哥,謝謝你。”成了她在世間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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