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他身後不遠,川連默立,像霎時老去的一枯樹,生根似地紮在地上。


    樹不會說話。殿閣亦然。


    可偏有人尋找答案,要二者剖白——


    「說吧。」


    川連嘆息道:「您已經知曉了。」


    魏玘迴首看他,口吻比水還淡:「本王要你親口道明。」


    親口。川連微微一怔。


    他抬起視線,看向魏玘,心神倏而恍惚,記起了從前的雨夜。


    當時,他蜷縮在地,被淋得濕透,渾身顫抖不止。半昏半醒間,他看見壓頂的沉雲,天光乍破一剎,落入居高臨下的雙眼。


    那是狼一樣的、冷冽的雙眼,深沉如夜,漆寒幽幽。


    過往與此刻重疊。川連麵露苦笑。


    他早有預見,自己的下場不會太好。可落子無悔,他必須為從前種種付出代價。


    是該由他親口解釋、闡明原委。


    「方才那少年是我七弟。」


    「我,七弟,乃至江陽宋氏所有族人,均是效力於今上的繡衣使。」


    「一臣不事二主。可我別無選擇。」


    「先祖誓言不可棄。天恩厚澤不可忘。聖人詔命更不可違。」


    所有的一切均係命中注定——遠在四朝之前,宋氏先輩就與天家定下了契約。


    江陽宋氏原是大戶,卻家道中落,隻餘三世長房遠誌一脈,與妻兒臥薪嚐膽,力求光復家門。


    隻惜宋妻貌美,被鄉紳覬覦。遠誌受其迫害,與妻兒陰陽兩隔。


    他萬念俱灰,如野狗般流離街頭,被潛龍時的四皇子魏景所救。魏景中正無私,聽其遭遇,對惡人嚴懲不貸,助其報仇雪恨。


    為報恩情,遠誌自此跟隨魏景,成為皇子隨侍。


    二人意氣相投,結為知心好友。魏景更是知人善察,動用皇子之權,舉薦遠誌入朝為官。


    後來,魏景登基。彼時朝堂風雨如晦,貪官汙吏營私舞弊。魏景有心革查奸佞,卻苦於未得證據,遂與遠誌商談計策。


    遠誌自請偽作佞臣,混跡於蠹役之中,搜羅罪證,終將奸佞一網打盡。


    塵埃落定,朝野一時清明。為免枉法之事死灰復燃,更求大越江山久安長治,君臣相對,秉燭長談,終於作出決定。


    ——即以宋氏遠誌為首,以宋氏子孫為眾,領繡衣使之職,掌討奸治獄之權,抹個人名諱,作百千麵貌,聽候聖人調遣。


    自此,江陽宋氏凋敝入泥,繡衣直指應運而生。


    宋氏後代自幼受訓,習拳腳、兵器、易容、刺殺等,拋卻身份與意誌,唯皇命是從,做天子需要之人,行天子需要之事。


    帝位更迭,龍椅代代交座。天子身側,繡衣使如影隨形。


    身為宋氏後人,川連亦是其中之一。


    父親領今上密令,遠赴巫疆,少與妻子團圓。他便在時任繡衣使之首的祖父身邊,經受萬般磨礪,鍛出過人的身手和技巧。


    他年少通透,心知自己乃是天子掌中刀、袖裏劍,隻嚴以律己,欲為今上發揮所長。


    比起兄弟姐妹,川連確實成績斐然。


    無論刺殺、監視、探聽、竊取,他都完成得天衣無縫。


    他一度以為,自己餘生也將隨先人步伐、前赴後繼——直到某日,魏翀召見他,命他潛伏至二皇子魏玘身側。


    此事後果如何,川連心知肚明。


    一旦暴露身份,魏翀不會保他;跟隨魏玘,會受太子黨羽刁難;縱使魏玘得勝、繼承大統,獲知繡衣使存在,定也容不下他這個叛徒。


    應下詔命的那一刻起,宋川連再無未來。


    許是久有預料,他很快接受一切,轉眼投身於任務之中。


    為接近魏玘,祖父斷他左臂,餓他三日,將奄奄一息的他扔在街角,被迴宮的魏玘撞見。


    為騙取魏玘信任,他道出祖父杜撰、製造的虛假經歷,獨獨用了真實的姓名與出身。


    可笑是,他曾有無數假名,唯一報上真名,隻是為完成欺騙。


    他成了皇子隨侍,爾後近侍,再是王府宿衛,一步又一步取得信任,受宿衛長之職。


    但從始至終,他都洞若觀火,深知自己結局已定。


    聞及此,魏玘眉關一蹙,旋即又鬆,眸光澹涼如初,打向牆裏高樹、月下枝影。


    「這便是你拒絕鄭三娘子的理由?」


    川連頷首:「是。」


    別有緣由、重擔在身、不堪託付——這番拒絕的說辭,真切無疑,字字肺腑。


    「但,」他一頓,目光泛柔,「我是真心傾慕她。」


    「侍奉殿下,我亦如是。」


    最初,川連對魏玘別無看法,隻恪守本分。可接觸愈深,他對魏玘愈是理解,知其襟懷坦白,更認同其才幹與誌向。


    執掌命途不過四字,他卻親眼目睹,魏玘何以掙開牢籠、何以輾轉躬行。


    盡管短暫,他也想與這樣的明主同路。


    於是,他替魏玘切身考量,守護其安危,勸誡其言行,在末路裏殫精竭慮。


    可詔命難逃,他隻能將魏玘近況如實迴稟越帝,原封不動,一字不落——這其中,自也包括阿蘿和魏玘的糾葛始末。


    魏玘默然聆聽,始終一語未發。


    晚風徜徉,推得浮雲碎裂,鑿開成片的青白。


    二人如此立著,前是初識的彼此,後是生疏的殿閣,遊走的光陰便益發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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