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時,他背手身後,長指握腕,毫無節律地拍打,便有微響混雜話語之中。


    「嗒。」


    「於是,我得意忘形,對她出言不遜。」


    「嗒嗒。」


    「爾後……」


    至此,擊聲驟停,隻落下含笑的一弧音:「她咬了我一口。」


    「狠狠的一口。」


    川連與辛朗沉默了。二人目光不移,發覺玄影垂下頭去,一手送往身前,似以視線描摹。


    咬痕業已消失,抗爭卻歷久彌新。


    魏玘知道,阿蘿那一口既是向他,又並非完全向他。她像隻受困的小獸,竭盡全力,狠狠咬向不公的誹謗,勢要掙開與生俱來的枷鎖。


    她絕不是所謂的妖女。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忘卻這點。


    魏玘放下手臂,終又迴身,再看堂內。一簇火光躍上他眸瞳,漆幽、明滅地燒著。


    「你我都很清楚,阿蘿為此付出過何等努力。」


    遑論辛朗,隻論他,與阿蘿一路走來,深知她玉潔淵清、素魂冰魄。


    邁出小院後,阿蘿心向四海,渴望雲遊;台山宴歇時,她高誌初萌,行醫濟人;造訪翼州,她憫萬民之痛,欲紓旁人苦難而不論出身。


    無論何時,她的信念始終堅如磐石——她可以走入天下,為蒼生帶來幸福。


    那麽,現在的她呢?


    魏玘垂眸,泛起一絲自嘲的哂笑:「如今,為了我……」


    「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了。」


    如要旁人評說,今夜的魏玘是幸運的,因他適時抵達,救愛人於危難。


    可在魏玘看來,今夜的他失敗了。他來得太晚,晚到柴榮口無遮攔、已經說出所有真相。


    當阿蘿與他雙眸相撞、令他嚐到碎光的鹹澀,他已然明白,她正動搖、退縮,為護他一人周全,親手擊碎了自己的信念。


    這令他越發愛她,更令他自恨難休。


    「倘若本王放她離開,無異於承認她災星與妖女之身,暗示她會令本王陷入危險。」


    說到這裏,魏玘笑意漸失,鳳眸遽冷,淬出似鐵的寒芒,打向麵前的辛朗。


    「你相信她嗎?」他再度發問。


    這一迴,他無需旁人迴應,先聲作答,沉聲威嚴而淩厲——


    「若你當真相信,就該告訴她。」


    「你與川連今夜所言,本王權當不聞。類似說辭,不論自誰口中,本王不想再聽第三次。」


    似是自覺過激,魏玘眸光一斂,又緩聲道:「我並非不知爾等好意。」


    「可護她,合該是我當仁不讓。」


    言罷,他提步,拋卻身後二人,隻以低嘆作別——


    「歇吧。」


    ……


    阿蘿醒來時,已不知自己睡上多久。


    她眨眼,緩緩適應著,熟悉了視野的黑暗,身子卻鬆軟如綿、無力動彈。


    「嘶……」聲響近在耳畔。


    在無人的冷寂裏,阿蘿捕到自己的唿吸,掀動得極其微弱。


    她慢慢迴神,也慢慢記起昏時的噩夢。


    那個夢再一次侵襲了她,比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夢裏的魏玘依舊燃燒,神魂俱滅,白骨焚為灰燼,湊成空空如也的、心的形狀。


    爾後,那顆心也燒起來了,像無底的大洞,將她吸納進去。


    阿蘿的淚水淌落下來。


    她撐出力氣,離開枕邊的小蛇,自榻上支臂,軟綿綿地立起身形。


    青蛇懵懂。透過黑暗,它模糊地看她。


    阿蘿也看它,看入烏黑的眼珠、烏黑的蛇首,又找迴了一點力氣。


    「阿萊……」她聲音幹澀,「你會支持我嗎?」


    青蛇不會迴答。它似乎疑惑,身軀一遊,纏上阿蘿的手腕。


    阿蘿牽唇,勉力扯出笑靨:「會的。」


    假如蒙蚩仍在,他也一定會支持她——她早該聽阿吉的話,乖乖呆在小院裏,不是嗎?


    她下榻,搖晃著,扶住一旁的床沿,終於徹底尋迴氣力,能做想做的事。


    阿蘿挪步,雙臂前探,與阿萊走到案前。


    她無意燃燭,隻摸索著,纖軟的掌隨處亂撫,碰到四方、堅硬的一隻木箱,才堪堪停下。


    那是父親的銀飾。她的行囊就在旁側。


    阿蘿顫腕,顧不得行囊,近乎倉皇地抱起木箱,深深提起一口氣,向屋門走去。


    外頭燭光未存,隻比室內亮上些微,應是沒有人的。


    阿蘿跌跌撞撞,抬掌推開門扉。


    「吱呀。」門開了。


    雨幕已歇,雲層裂開一隙,容月色流瀉,照出乍白的微影。


    濕潤的潮氣撲麵而來。


    阿蘿對上一雙眼——漂亮,微翹,沒有光芒,不存分毫意外,似乎早知她行蹤。


    魏玘背身月下,注視著她。


    他的嗓音輕而微啞:「你不要我了嗎?」


    作者有話說:


    第96章 菩提根


    話語入耳, 阿蘿心神一恍。


    她抿唇,掀眸去瞧, 看見魏玘擋在門前, 像墨色繪下的一道頹影。


    月色稀薄,勾出他模糊的身形、漆沉的眉宇,獨在睫上落光,凝出晶瑩、微緲的一點——那是濕潤的水露, 源於適才的暑雨。


    隱痛攥上心口。阿蘿不答話, 隻道:「你在外頭站了多久?」


    「不久。」魏玘低聲道。


    阿蘿垂眸, 鼻腔發酸,一時再無言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阿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遺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遺珠並收藏阿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