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他都注視著她,眸深似潭,目不轉睛。


    有別於阿蘿的懵懂,魏玘泰然自若。


    他已作出決斷,要將她帶迴上京,定然不容置喙,也不介意多等她一陣——盡管昨夜,生出如此心念時,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怪異嗎?是很怪異。這是他第一次想將一名女子留在身邊。


    從前,高門貴女爭妍鬥豔,他連一眼也無心舍予。可如今,與阿蘿相處不足十日,他竟毫不厭煩,甚至……覺她天真乖巧、蠢笨可愛。


    今晨時,魏玘思考過這一切的緣由。


    是因阿蘿清麗出塵、身有暗香?可他曾見美人無數,也曾厭脂香入骨。


    他後來明白,這一切隻是因她太不同、太純淨、太纖弱。她痛他所痛,苦他所苦,有雙無瑕的眸,凝他時總泛著柔波,和她的心一樣澄澈。


    若說阿蘿是張白紙,那如今,他要捉住白紙、盡情書寫。


    他給過她選擇了,不是嗎?他分明聽到她說,她是為照顧他,才留在此處。


    所以,魏玘等——她從不曾出過院子,料想也並未見過如此場麵,總歸需要些時間來消化。


    可魏玘越冷靜,杜鬆就越煩亂。


    他受命來請阿蘿上馬車,本隻是輕鬆的傳令活計,怎知對方呆若木雞。


    這還真是稀奇。依他看,且不說巫人女子身份卑微,哪怕是名門閨秀,能被肅王相中,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自當感激涕零,怎會如她一般怔愣。


    該不會是太過驚喜、聽得人傻眼了吧?


    思及此,杜鬆笑道:「噯,您沒聽錯。肅王殿下要帶您到上京享福去了。」


    這話落入阿蘿耳中,算是坐實了魏玘的身份。


    她驚訝,也困惑——魏玘是肅王,與巫王有相似的稱謂,應當也是很尊貴的。可他為什麽要帶她走呢?她不能離開這裏。


    眼看阿蘿仍未行動,杜鬆腦仁幹疼,唯恐交差不能。


    他計上心來,悄然垂手,用力一掐腿側,躥出幾滴淚來,小聲道:「阿蘿娘子,您快隨小人走吧。您再不走,殿下定要責罰小人了!」


    阿蘿正迷茫著,被杜鬆一嚇,頓時驚慌失措。


    「責罰?」她道,「他為何要責罰你?」


    她讀過不少故事,知道責罰代表著一人對另一人的懲處,總歸是受罪的。可這段日子,她與魏玘相處,隻覺他不像是壞人,不應讓人受罪。


    聽她關心,杜鬆又哭道:「小人辦事不力,自然是要罰的。」


    「殿下命小人請您隨行,您不來,殿下自不會罰您,準得罰小人了。」


    阿蘿越聽越糊塗:「可我不去,他罰你作什麽?」


    她不明白,為何她不跟著走,就會有人因她而受罰。況且,她思量再三,都想魏玘心思不壞,斷是作不出為難人的事、不會胡亂罰人。


    杜鬆愣住,被阿蘿古怪的提問繞住,思索半晌,正要解釋。


    卻聽阿蘿道:「子玉。」


    杜鬆身子一激,迴頭看去。


    果然。魏玘已來到屋門前,身形頎挺,蟒袍墨沉,清貴之氣分外逼人。


    他道:「怎麽?」


    貴主已至,杜鬆連忙退開,不免飛快瞟了阿蘿一眼。


    ——子玉,是魏玘的表字,由當今聖上親擬。憑魏玘的地位,旁人從來隻敢尊稱他殿下。這巫人女子竟敢如此僭越,縱容可見一斑。


    阿蘿仰頭,看著魏玘,莫名有些緊張。


    「你會責罰他嗎?」是指杜鬆。


    魏玘眉峰一挑,不答,隻將視線聚向僵硬的少年。


    杜鬆心如死灰。他萬萬沒想到,這齣苦肉計非但沒有成效,反而引火燒身。


    「殿下恕罪,小人領罰!」


    才說完,杜鬆咬牙垂首,逕自掌起嘴來。


    「啪!啪!」


    夜露深濃,除卻燃燒的火把,隻聽見這一擊高過一擊的巴掌聲。


    魏玘淡淡收迴目光。


    阿蘿看得心驚肉跳,不禁後退一步。


    她無法理解,先前還在好好說話的人,突然就打起自己來了。而且,杜鬆似乎很怕魏玘。她也有過類似的恐懼,但那一次,是在他掐住她的時候。


    此刻,魏玘沒有掐住杜鬆的脖子,卻好像隨時能將杜鬆的性命奪走。


    「唿——」勁風吹過。


    火把搖擺奪目,惹得阿蘿順勢望去。


    她這才發現,院外人遠比十三年前更多,守衛也在其中。可不一樣的是,今夜的人們神色敬畏,無論身處何方,都低眉垂首,朝向同一個目標。


    那目標正是魏玘。他似於明光中出世,如受萬人敬仰。


    在人群後方,阿蘿看見了辛朗。


    他是巫王之子,卻與其他人一樣恭敬。獨在她視線投去時,他抬頭,與她對視剎那,嘴唇幾乎繃成一線,神色似是焦急,又似是不舍。


    「不走?」低聲遞來。


    阿蘿迴眸,又撞入魏玘漆幽的眼裏。


    他眉宇鬆展,雙目有笑,碎星似地凝聚著——這倒像平時那個不讓她害怕的他了。


    阿蘿心緒漸平,搖頭道:「不走。」


    魏玘瞰她,良久,才勾唇。


    方才,他留心她的視線,知道她曾看向守衛。在他看來,這可以理解。她在院裏待得太久,處處受守衛桎梏,如今要走,難免心生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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