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蕭夢鴻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和他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

    那時候,是在從上海去往北平的火車包廂裏,他把一把槍拍在了她的麵前,對她說,真想死的話,自己現在就動手,他可以把她和奸夫葬在一起。

    時間過去很久了,這一幕她原本已經漸漸淡忘了。但現在,忽然又鮮活了過來。

    他此刻說話的這種口吻,簡短、冷酷,令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顧長鈞,你既然這麽說了,想必自己也知道代表了什麽吧?”

    沉默了片刻,蕭夢鴻問道。

    顧長鈞的唇緊緊抿著,沒有迴應。

    蕭夢鴻點了點頭,冷笑,“那麽你是要拿憲兒來脅製我了?”她望著他的目光愈冷淡了,“這就是你當初不顧我的意願強行要我生孩子的目的吧?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憲兒他是我們的孩子,不是你可以拿來威脅我的一個工具。無論你我將來關係如何,你沒有權利單方麵做出這樣的裁定。你的父親他也不會由著你胡來的。以後當做什麽,不當做什麽,我心裏清楚,不勞你替我安排。”

    顧長鈞看著她,神色陰沉而冷漠,忽然轉頭就走,到了門口,手搭在門把上的一刻,迴頭,加重了語氣道:“薛梓安工廠是你最後一項工作了。我說過的話不會更改!”

    他說完,打開門走了出去。

    ……

    顧長鈞當夜沒有迴臥室。

    第二天清早,五點不到,天還是黑著的,顧彥宗記掛著昨夜沒處理完的一件公務,早早地起身到了書房,推門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香煙氣味,打開電燈,意外地發現兒子竟然在自己的書房裏。

    顧長鈞就靠坐在書房那張寬大辦公桌後的靠椅裏,雙腿高高地交翹在桌麵上,頭往後微仰著,一動不動,仿佛睡過去了一樣。

    桌上那個顧彥宗偶爾用來盛放煙鬥煙灰的玻璃小缸子,已經被煙頭差不多給堆滿了。

    顧彥宗有些驚訝,停在原地看著兒子。

    顧長鈞被開門聲驚動,睜開眼睛,見父親這麽早就下來了,立刻將雙腿從桌麵上放下來,迅速從椅子裏站了起來,朝父親點了點頭,招唿道:“爸,這麽早就起來了?”

    顧彥宗點了點頭:“睡不著。索性早些起來處理些公務……”他看了眼兒子,視線從他泛了紅血絲的眼睛落到桌上的煙灰缸上。

    “你怎麽迴事?昨晚在我書房裏過的夜?”

    顧長鈞笑道:“我也有點公事煩心,一直睡不著覺。德音昨天工地迴來的很晚,需要休息,我怕打擾她睡眠,所以到您書房自己坐了一會兒。”

    他見父親依舊狐疑地看著自己,揉了揉麵帶倦色的一張臉,道:“爸,跟你說下,今天我就迴航校了。德音要帶孩子,燕郊工地那邊事還沒完,她也要去,事情很多。我不在家,還要勞煩您和媽幫我多照應下她。”

    他說完,朝父親點了點頭,抬腳往門口去。

    “長鈞,你和德音是不是鬧別扭了?”

    顧長鈞經過身邊的時候,顧彥宗叫住他,問了一聲。

    顧長鈞停了停腳步,迴頭笑道,“沒有。我們挺好。您放心吧。”他望了眼父親短短一年裏便似白了不少的兩邊鬢發,轉了話題,“倒是您自己要注意身體。年紀大了,總理院事務又繁忙,我總擔心您身體會吃不消。國事已然如此,非一日之寒,更非你一總理院可以扭轉的。我倒希望父親您提請辭呈迴來頤養天年,這更是我所樂見的。”

    顧彥宗道:“在位謀政,何況總統將此重任委任於我了,我又如何能安心退隱求個自己的心靜自在?盡力而為吧!你有孝心,我很是欣慰。你更須牢記自己的本分,須得時刻預備好報效家國,如此才不枉生為男兒之身。”

    顧長鈞正色應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

    當天顧長鈞離了北平。因為走的有些倉促,顧太太來不及準備什麽,很是依依不舍。顧長鈞臨走前,顧太太抱著憲兒跟到送他去火車站的汽車邊上辭行。憲兒如今已經兩三個月大了,很是愛笑,也認得顧長鈞了,被父親抱起來一逗,就咯咯地笑,伸出一隻胖嘟嘟的小手拽他製服領口的銅扣,顧太太和一同跟了出來的幾個家裏下人在旁跟著笑,倒是衝淡了不少的離情。

    顧長鈞抱完憲兒將他交迴給顧太太,和母親話別了幾句,迴頭瞥了眼站在身後不遠處庭院台階上的蕭夢鴻,彎腰鑽上車就走了。

    ……

    月底,燕郊的工廠終於順利竣工。蕭夢鴻最後一次從工地迴來,如同肩上的擔子終於卸下,整個人輕鬆不少。晚上她在房裏陪著憲兒玩耍時,珊瑚過來敲門,說老爺找她,請她到書房裏去。

    蕭夢鴻將憲兒交給乳母,自己便下樓去了公公的書房。敲門進去,見他坐在書桌後,桌上收拾的整整齊齊

    的,仿佛專門在等自己的樣子,便走到近前,叫了聲爸:“珊瑚說您找我?”

    顧彥宗讓蕭夢鴻坐下後,麵帶微笑,問道:“燕郊那邊的工廠聽說完工是吧?”

    蕭夢鴻笑道:“是。前兩天就好了。”

    顧彥宗點頭道:“這就好。前些日子你早出晚歸很是辛苦。長鈞也很心疼你,臨走前還特意叮囑我,說他不在家時,叫我多關照你些。”

    蕭夢鴻微微一怔。抬眼見公公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臉上,仿佛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感到略微尷尬。又禁不住猜疑起顧長鈞臨走前到底和公公說了些什麽,又把話說到了什麽樣的程度。

    她沉默著時,顧彥宗又道:“去年至今我便一直忙碌不堪,日日不得空閑,心思也少放在了家人身上。最近才覺察你和長鈞仿佛有些不對。原本這是你們小夫妻自己的事,無需我這個做長輩的過問。隻是我兒子的脾氣,我心裏清楚。我有些不放心。趁這個空就叫你過來。你無需有什麽負擔。心裏想的是什麽,盡管和我說。”

    公公找自己,竟然是為了這個目的。蕭夢鴻有些意外。遲疑了下,終於輕聲問道:“爸,長鈞臨走前,是怎麽跟你說的?”

    “他隻叫我多些照看你,別話全無,隻是當時我遇到他時,才清早四五點,他就在這間書房裏,抽了一煙灰缸的煙頭。”

    ……

    那天晚上他一直沒迴臥室。原來是在他父親的書房裏過了一夜。

    蕭夢鴻對公公顧彥宗極是敬服,內心深處也儼然將他視為自己親身父親一樣。見他兩道目光朝自己投來,慈藹中又不失威嚴,猶疑了片刻,就做了決定。

    他既百忙中抽空特意叫了自己過來,又把話點到了這樣的程度,想必也是真的關切。有些可以說的話,也就不必再隱瞞下去了。

    蕭夢鴻終於說道:“爸,我和長鈞確實發生了點摩擦。起因就是我的工作。他執意要我往後徹底不再外出做事了。我的想法和他有所不同。而他當時的態度令我無法接受。所以我們起了點口角。第二天他就走了。過程就是這樣。”

    顧彥宗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原話是怎麽說的?”

    蕭夢鴻頓了一下,含含糊糊地道:“總之就是堅決不同意我以後外出從事事業。”

    她還不想在公公麵前提顧長鈞拿憲兒做威脅的事。有些話還是不方便對第三個人講出來的,即便對方是丈夫的父親。

    顧

    彥宗見她似乎不願詳提,也不再追問了,改道:“德音,那麽你自己現在是怎麽想的?你無需有顧慮,想什麽就說什麽。”

    蕭夢鴻道:“那麽我就說了。相夫教子固然是我的本分,但我依舊想保留著往後從事工作的可能。”

    顧彥宗沉吟了下,道:“我曾認識一位女性。如今她在海外。她也是一位妻子和母親。但這並不妨礙她成為一位享譽的畫家和民國的婦女革命領袖。你的想法我無任何異議。我樂於見到你能將你的聰明和才智發揮到極盡,甚至創出一番不俗事業。隻是我想對你提一條希冀。”

    “爸爸您說。”蕭夢鴻恭敬地道。

    “憲兒尚在繈褓,不宜久離母親。我望你能等憲兒大些了,再競逐事業也是不晚。”

    顧彥宗的語氣是凝重的,聽起來也沒有要和蕭夢鴻商議的意味。

    但是這樣的話從他的口裏說出來,卻帶著叫人敬服的一種內在力量。

    蕭夢鴻說道:“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我聽從您的教誨。”

    顧彥宗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這樣就好。那麽你去吧。往後你想做什麽,倘若我兒子再橫加無理的幹涉,你告訴我便是。我會替你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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