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的信被張貼到彭城的牆上,一時眾人嘩然。


    雖然留在城中是死, 但至少還有些活的可能, 但若是曹軍破城屠城,那就是必死無疑的局麵。當初曹操攻打徐州為父報仇的時候, 可是也下了屠城的命令, 雖然最後沒有施行,但卻廣為百姓所知, 如今,又是曹軍在外,再加上信上白字黑字言之鑿鑿, 自是都信以為真。


    於是,之前鬧著出城的人不鬧了, 打算裏應外合投靠曹軍的人也沒有了,反而百姓都開始認真聽從高順的調遣,尤其是在高順當著百姓的麵許下五日之後就可以帶著曹軍的藥材迴來後更是信心大增,任勞任怨,再不反抗。


    沒有人想死, 所以哪怕一絲希望, 他們都要掙紮著活下去。


    金烏西墜, 未患病的百姓和士兵一起將最後一些重物搬到城樓下, 而後便四散離開。其中一人擦了把額上的汗,撞了下身邊人,小聲道:


    “誒,我怎麽就覺得那麽不對呢。”


    “啊?”拿衣服一抹掉汗, 他不耐煩道,“什麽對不對的,今天好不容易忙完了,快迴去睡吧!”


    “不是不是!”見人不聽自己說話,先前的人急了,用力一拉人,“你說好好的,為什麽曹軍會屠城啊!”


    “……你什麽意思?”


    “而且而且,就算曹軍殘暴,但現在在彭城外的明明是……”身邊有士兵巡邏經過,他嚇了一大跳,拉著人到一旁才小聲道,


    “我聽說現在在外麵帶兵的,可是玄德公啊!他怎麽可能要屠城呢!”


    另外一人一愣,卻是同樣立刻意識到了什麽。


    劉備在徐州做州牧的時間不長,但所作所為都以民為先,愛民如子,深受百姓愛戴。甚至寧可餓著自己也不肯讓城中一人吃不上糧,城中哪裏有事隻要他遇見一定出手相助。一人一日如此可以看作作秀,但劉備日日如此,毫不做作,除了真正的善良仁德,別無其他可能。


    所以,曹軍要屠城,他們信;可劉備帶領的軍隊要屠城,縱使是死,他們也無法相信。


    這麽一想,後麵的人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和旁邊人對視了一眼,在互相眼中都看到了幾絲發現了什麽的欣喜與恐懼。欣喜自然是屠城或許會是假的,但恐懼的是……


    兩人又對視一眼,最後還是沒說什麽,而是各自分開迴了家。


    然而,這樣的猜測卻不僅是他們兩人在進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覺得此事有問題,畢竟劉備的仁德實在是任誰都無法懷疑的事情。竊竊私語在街角悄悄傳達,最後漸漸變成了一群人的聚集與不斷壯大的一股力量。


    恰到好處的,這時傳來了劉備的消息。


    他願不帶一兵一卒,與百姓見一麵。


    “……屠城?!”當在郭嘉的安排下,劉備和百姓中的義士在隱蔽處相見時,他聽到人的話,大為吃驚,“我等怎會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可……”


    “那還用說!”立刻就有百姓氣憤到,“定是高順這廝騙我們!我就說嘛,玄德公怎麽會忍心屠城!”


    “那曹軍中有大量藥材,可是為真?”


    劉備頷首:“的確如此。隻是如今彭城未破,藥材也進不了彭城……是備無用,若是能早日破城,也好解百姓之苦。”


    卻也有人還是將信將疑:“你可是在騙我們,萬一破了城不僅沒有藥材還……”


    立刻有人想怒嗬此人的無禮,在大多數百姓心中,劉備就是他們敬仰的父母官,不該容得這種質疑。但劉備沒有急,他攔住想要反駁的人,隻是麵對著來的幾位代表彭城百姓的義士起誓:


    “備雖並非什麽有大才大德之人,但願在此立誓,若剛才所言有一絲一毫為假,備願自斷前路,死於困頓悲亂,親離友絕。”


    這份誓言太毒辣了,但在場的人明白,劉備是為了讓他們放心,才說出如此狠毒的誓言。


    隻為了讓百姓放心,隻為了早一日讓百姓得到救治。


    這份仁心,再沒有人敢於懷疑。


    將裝著藥材的包裹交給義士,劉備目送著他們沒有危險的迴到了彭城中,才轉身離開。月色未照到的暗處,張飛正牽馬在等著他。


    “大哥,其實你不該來的。”


    迴營的路上,張飛突然道。


    劉備卻是不在意的搖搖頭,他淺笑溫和道:“雖然我們與曹公道義不合,但至少郭祭酒與我們此時站在同一立場,本就該互為幫助。更何況,隻要能讓百姓早得救一日,備都願意去做。”


    張飛深深望了一眼人在月色下柔和了棱角的麵容,無言再答。其實他之前已經勸過劉備很多次,不必更不該聽郭嘉的話,但劉備終歸放不下城中百姓,縱使他知道或許會有問題,他也不怕不懼。


    大哥,真是傻人啊。


    不過,正是因為這份傻,自己才會哪怕奔波流離也要追隨於他吧。


    這麽想,張飛心中的不安也漸漸壓了下去。


    有什麽問題,由他來掃清就足夠了。


    世道再亂,隻要有劉備這樣的人傻人在,就終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哦?劉備迴來了?”此刻,郭嘉正坐在帳裏閑適的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竹簡,卻明顯心不在焉。


    “嗯。”乾玖立在郭嘉案旁,看郭嘉懶散的樣子微微皺眉,“你這病再不好,怕是這五千人都要成劉備的人了。”


    自打他染上“瘟疫”之後,他就謹遵醫囑鮮少出帳吹風,軍中的雜事都交給劉備打理,所以由外人來看,這支軍隊和他郭嘉並沒有什麽關係,反而劉備才是真正統兵主帥之人。


    但那也隻是外人看來而已,統軍的符旗都在他這裏,而且這五千人都是曹軍的老兵,哪是那麽容易易主的。


    “這不挺好的嗎,劉備想管,就讓他能者多勞好了。


    反正,這統兵的身份,可不僅是好聽的。”


    天微微亮,彭城的駐所裏,高順的副將猛的從床榻上坐起身。


    他做了一個不是很好的夢。


    夢的內容與他毫無關係,卻與他的首領有關。當看到那抹青影染血的一刻,他猛的起身,隻是人最後那嗜殺而又殘酷的笑容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散。


    抹去額上的冷汗,他起身下了榻。


    因是睡得並不安穩,他身上的中衣皺皺巴巴的敞著,些許黑色的印記若隱若現。


    那是一隻奇醜無比的蜘蛛,刺在人的腹部。


    如骨附蛆。


    他怔怔地望著那塊印記許久,突是麵上神色一凜,將中衣拉緊,而後穿衣束袖披甲,掩住一切。


    為了達到目的,定會有人活在暗處。


    等他匆匆趕到城樓下時,擊鼓之聲才剛剛響起。


    高順急軍突襲,完全沒有給曹軍一絲準備的機會。


    平原之上,陷陣之營,戰無不克。


    在短兵相接,金戈鐵馬的戰場上,這支追隨呂布馳騁天下的軍隊,所顯得風華,無人可擋。


    隔著薄薄的一展屏風,震天的廝殺聲如雷在耳。刀劍鋒刃,鮮血從頸部噴灑而出,啪的在屏風


    上的臘冬綻開幾朵臘梅。


    一旁茶水燒的滋滋作響。


    “玄德公,別站著啊。”郭嘉笑著向執劍而立的劉備招招手,“來,幫嘉倒杯熱茶。”


    劉備聞聲迴頭,望著郭嘉輕鬆地笑容,握劍的手幾鬆幾緊,仍是不敢放下。


    隔一屏風,便是強敵在側。


    死生之地,莫過於此刻。


    他不知郭嘉為何如此冷靜,但他不可能放下手中之劍。


    他已打定好主意,屏風一倒,便護著郭嘉殺出去。


    見人不打算為自己倒茶,郭嘉隻能輕歎口氣,慢吞吞的自己站起身走到燒著茶的暖爐前。


    剛握住壺把,變故突生。一柄利劍破屏插來,正對郭嘉眉心。


    劉備幾乎是下意識的便舉劍來擋,而郭嘉望著近在咫尺的鋒刃,隻是笑笑,繼續為自己的倒著茶。


    “別怕,無事。”重新坐迴去,郭嘉反而安慰起了劉備。


    劉備望著青衫人仍舊平靜如水的麵容,一絲複雜掠過眸中。


    然而現實沒有留給劉備思考的時間,危機仍舊迫在眉睫。屏風之外,敵軍越來越多,己方的兵士逐漸再也擋不住,鮮血的氣息滿盈帳中,那展屏風之上,臘梅早已綻滿山嶺。


    秋日之季,夏日暑氣未去,劉備卻已全身發涼,眉間卻仍寫滿堅毅。


    握劍的手逐漸收緊。


    一聲巨響,屏風咣當倒下,劉備舉劍而起。


    郭嘉端杯品了口溫茶。


    變故不過一瞬。


    劉備隻覺黑影迅如急雷掠過眼前,片刻之後,眼前的敵人皆已暴斃而死。隻餘一身黑衣的兩人,跪在郭嘉麵前,垂頭行禮。


    他們的劍上鮮血淋漓,他們的黑衣卻滴血都未沾。


    剛才,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伊威在室,?蛸在戶。


    直到細細密密的蛛網將獵物網住的一刻,才恍然察覺,卻為時已晚。


    茶杯叩桌發出輕響,郭嘉一揮手,黑衣人便轉瞬不見。他走到還有些許呆愣的劉備麵前,拿過他的劍,為他將劍合入鞘中。


    “別怕,無事的。”


    高順來這裏本不是為了攻營,隻是到了之後才發現營中不僅毫無防備,甚至連兵卒都不足五千人,自是心中一喜改了計劃。


    若是能將曹軍主將斬殺,那麽一切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隻是,現實還是沒有像他預想的那般美好。很快,領兵在外的關羽張飛就匆匆趕迴援助,雖然他們的士兵遠不及陷陣營的精銳,但畢竟兵力懸殊,硬打下去,高順不一定能討到什麽好處。


    情況轉變,高順立刻下令恢複原來計劃,隻為奪藥材而不死戰。雖然戰局混亂,有些士兵沒有及時得到指令,但大多數還是及時轉了方向。曹軍人多,但也攔不住橫衝直撞的騎兵,最後,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陷陣營帶著營中藥材揚長而去。


    “追!”不帶一絲猶豫,郭嘉立刻下令,而劉關張三人亦是不敢怠慢,不及歇口氣就領兵追了上去。


    若是讓高順拿著藥材迴城,彭城就絕對不可能再破城了。


    然而,待人已遠去,郭嘉麵上的急色卻漸漸褪下,最終凝成唇角的笑容。


    “駐防雎水。”不知何時,乾玖走到了郭嘉身側,不出意外又看到郭嘉那讓人可氣又無可奈何的微笑,“我說你昨日為何會下那麽無聊的命令,原來是為了把我們調開。


    那現在又怎麽辦呢?我雖不知你到底要幹什麽,但的確若是他們追不到高順,讓他拿著藥材迴了城,彭城的一切布置都白費了。”


    “怎麽會白費了呢?”郭嘉搖頭,雙眸閃著清亮的光芒,“他們追的再慢,這些藥材也進不了彭城的。”


    有人說郭嘉智謀近鬼道,就是因為,兩軍對峙之際,他鮮少再說廢話。


    然往往句句一語成讖。


    雖然損兵折將,雖然奮死拚殺,雖然渾身浴血,但終歸搶到了藥材。想到城中百姓見到藥材的一刻的歡唿,高順就忍不住心中的雀躍,就連身上的刀傷劍傷的疼痛都再也感覺不到。


    他雖然事事以呂布利益為先,但並非代表他無心。


    城中百姓哀嚎連天,他心中的悸動,其實並非一點沒有。


    所以,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去搶這藥草,用兵士強行鎮壓直到耗到曹軍無糧。但他還是去了,去為了他自己,為了百姓,搶這些藥材。


    彭城的城牆已經隱隱約約可見,他一掩疲色,高吼一聲,猛的一拍馬加快了速度。他身後殘留下來的陷陣兵卒亦是被主將的精神所感染,皆是一振。


    到了,到了,馬上就到了!


    “快開城門!”離著城門還有一裏,高順就大聲吼道。


    城樓上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開城門!”高順又是大喊。


    城樓上探出一個身穿粗麻布的身影,他望了眼高順,又隱了迴去。不一會兒,又有更多的人出來近乎將城樓站滿,卻都是身穿破爛粗麻布衣服的百姓。


    搶藥材本是孤注一擲,所以高順將城中士兵近乎都帶了去,所以留下的都是百姓守城,這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哪怕高順吼得再大聲,那些百姓也隻是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城門緊緊的閉著,彭城依舊堅不可摧。


    “開門啊!”高順心中隱約猜到什麽,卻仍是不死心的大吼,“本將帶著藥材迴來了!能救你們命的藥材啊!”


    “呸!騙子!”終於有百姓迴了一句。他的話顯然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鳴,“騙子”之罵此起彼伏,字字都刺入高順耳中。


    “別想騙我們了!玄德公已經說了,屠城根本就是假的!你隻是為了讓我們給你們賣命送死!呸!想得美!”


    “畜生!”


    “簡直豬狗不如!”


    “滾!彭城不會讓你進的!”


    一字一句,高順心墜入寒窖。


    劉備說的?該死,他們怎麽見到的劉備!


    但高順還是不死心,他又開口高喊:“我這有藥材啊!能救你們性命的藥材!”


    罵聲一停,百姓麵麵相覷,竊竊私語。


    突是,有一人反應過來:“呸!這廝又想騙我們!”


    “對!差點又被他騙了!”


    “騙子!騙子!”


    被煽動起來的民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壓抑下去。


    哪怕高順所說的皆是實話,也無人相信。


    “將軍!劉備領軍追上來了!”一直跟在高順身後,殊死保護他的副將一直注意著他們身後的情況。見遠遠地兵騎追來,連忙提醒高順道。


    “……”


    高順沉默著,拳頭緊攥,腕處青痙暴起。


    “將軍!來不及了!快下決斷啊!溫侯還等我們呢!”


    “全軍聽令!”副將的話猛的將高順驚醒,他立刻用堅毅代替那一絲躊躇,“隨我前去下邳助援溫侯!”


    這便是放棄彭城要逃了,但他們麵對不可能打開城門的彭城,別無選擇。


    城樓上的百姓見到高順帶兵遠去,又看到另一支軍隊由遠及近。當他們看清領軍的人是劉備時,歡唿聲震天撼地。


    城門即刻打開。


    最後,百姓唾罵著趕走了帶著能救他們藥材的高順,興高采烈的迎來了隻有仁德之名的劉備。


    幸甚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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