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漸遠,夏蟬初鳴。隨著氣溫逐漸暖和至炎熱,又有請來的大夫新開的藥調和,郭嘉的身體逐漸好轉了起來,郭宅中的事情也處理的差不多了。郭檁的葬禮過後,就如一開始預想的,郭焱再也沒有來使任何絆子,郭嘉就開始陸續將宅中的仆人遣散,各種珍藏的書畫珠寶也暗中賣出,全都換成永不會貶值的黃金。原本宅中逐漸就成了空宅,重心都移到了郊外的那處宅子中,如今郭嘉還堅持住在這裏,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已。


    ]蛸衛最後他還是留下了,甚至花了更多心思去經營。如今各方禍亂初顯,最多的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郭嘉特意選了一批來充實]蛸衛,而已經培養好的一批則和之前一樣遣送至各方勢力處,不僅是潁川,其他州縣甚至是南邊都遣了人去。唯一值得憂心的就是支撐這些需要大量的錢財,好在父親留下的金銀珠寶還算富足,目前來看至少養活這麽多人熬到他弱冠之年是沒有問題。


    這日,天色微亮,郭嘉便出了宅門登上了車子,向郊外駛去。與他同行的還有夕霧,不過幾個月,卻將她的稚氣磨得一幹二淨,隻剩下執著與堅韌。她坐在車子裏,沉著冷靜的向郭嘉匯報最近搜集來的情報。


    “到目前為止送來的隻有這些。”將近期的情報精簡的向郭嘉匯報完,夕霧拿起扇子一下一下扇著車中煮著的熱茶。郭嘉望著火苗愣了會兒神,而後掀起旁邊的簾子將目光投向車外。


    車已是出了陽翟城到了郊外,景色也變得越發的荒涼。


    他當時和曹操打賭,賭十年之內天下必亂,可評價“亂”的標準又是什麽呢?對這個時代一些人而言,隻要長安依舊車水馬龍,隻要漢宮依舊富麗堂皇,隻要那琉璃地磚上仍舊是美人霓裳起舞,君王仍在蟠龍椅上與群臣飲觴作樂,哪怕在外麵的百姓已經易子而食,也不算是“亂”。


    可若是換一種標準,光看著潁川城外的景色,就足以幫他贏得這個賭局。沒有鳥語花香,湖光山色,有得隻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因為許久未曾降雨幹裂的土地,以及——數不勝數的流民。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好的還有東西可以搭個簡陋的棚子,而更多的人隻能在烈日下默默忍受。一些人步履蹣跚的向城門走去,乞求一線生機;更多人卻是與他們相反方向……他們早已經經曆了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卻被城門口官兵攔住之事,如今隻剩下茫然與絕望,返迴來不知前往何方。


    微闔雙目,郭嘉將窗簾放下,第一次看到,他會感到難受,感到憤慨,但最後,都褪成了司空見慣的麻木。天下可憐之人太多,他救得了一個,救不了所有,造成這樣場景的根源,也不是他有能力鏟除的。


    在這個亂世,他現在隻能求自保,當真成不了誰的救世主。


    “哢噠”一聲,車子停了下來,好在未把煮著熱茶弄翻。郭嘉看了一眼夕霧,後者心領神會,掀開車簾,問車夫發生了何事。


    從車外傳來吵鬧聲,且越來越大,連“咕嚕咕嚕”的煮茶聲都壓了下去。郭嘉卻連眉都未皺,隻是探身拿杯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茶水剛入半口,夕霧就迴了車裏:


    “少爺,外麵是一夥流民攔車,需要叫來護衛把他們趕走嗎?”


    “他們有武器嗎?”


    “為首的一些有,但大多數都是沒有。”


    放下已經開始微燙的茶杯,郭嘉緩緩道:“告訴他們,如果真活不下去,就明日到郊外北城門外建寧亭附近,郭家會開設粥棚,雖然吃不飽,但至少能活著。”


    “是。”


    車外的流民聽完夕霧轉述的這段話,麵麵相覷,有些猶豫不決。卻在人群中有一人大喊:“別聽她胡說!這些人沒一個在意我們死活的!一旦讓這車走了我們什麽都拿不到!搶了他們!”


    這一聲猶如油滴落入沸水,立刻激起一片應和聲,眼看著這群人真要動手,就見車簾又被掀開,剛才傳完話迴車裏的夕霧又探出頭:


    “我家少爺說,那裏不僅會開設粥棚,還會請大夫開設義診,家裏有親人病了都可以去看病,藥材錢按成本價售賣。”


    “你個小丫頭說什麽漂亮話!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什麽按成本價,明知道我們一分錢都……”


    拿武器的一人還未說完話,就感到頸邊一涼,轉頭一看,一枚飛鏢正穩穩的釘在他身後人的斧頭木柄上,而剩下人,則一臉驚恐的看著那明明瘦弱的小姑娘,正拿著另一枚飛鏢對他們冷笑:


    “誰也沒責任非要管你們,少爺的好心到此為止,願意接受就請明日請早,不願意的就請滾。當然,不願意滾也可以,想早點死,盡管留下。”


    一群流民相互竊竊私語,終於有一個人悄然離開,他離開的安靜,卻引起軒然大波,最後留下的,也不過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個拿著武器的人,還在對離開的人大喊,但並沒有人停下離開的腳步。


    “媽的。”為首的一人把大刀往地上一插,罵道,“一群膽小鬼,就這麽幾個人,怕什麽怕!”


    “從黃巾軍出來落草為寇,每次這輛車出城就會找人看著足有一個月,打探好消息又利用流民幫自己壯勢打劫,這麽麻煩的事也幹得出來,郭圖是予了你多少錢?”


    “你!你!”自己的來曆打算都被眼前這個小丫頭說得一清二楚,為首的人心一震。他不知道是誰讓他幹得這活,但對方給的錢財實在是太多了,讓他想也不想就應下來。可在對方口中很好完成的事,如今卻這樣不順,“你叫你們家少爺出來!”


    “你怎知道車中是少爺而不是小姐,不打自招自己早有預謀?”


    “你!”


    夕霧笑笑,不再理人的氣急敗壞。這裏離]蛸衛的宅院並不遠,此時喚來的守衛早已到達,更何況就這麽幾個人,她都有自信能擺平了。


    這些流寇都是拿錢辦事卻欺軟怕硬的主,反正錢財已經收了,事沒辦成也不用還迴去,如今對方守衛都來了,他們勝算也沒有幾成,大多數人都有了退意,可帶頭的不退,他們又哪能走。


    氣氛有些詭異,卻在這時,後麵的人見為首之人向後踉蹌了幾步,就倒了下去,而眉心,正是剛才還在夕霧手中的飛鏢。


    樹倒猢猻散,這群人一看真見了血,哪還管得了其他,扔下武器逃的比兔子還快,立刻就沒影了。


    “少爺,需要追嗎?”


    “一群烏合之眾,算了。不過……”看著那再逃跑人中明顯落後的矮小的背影,郭嘉雙目微轉“把落在最後麵的那個孩子帶迴來。”


    “是。”


    車子不算大,但坐三個人卻不至於擁擠,那個孩子自被帶迴來之後,也沒有害怕,隻是一言不發的蜷縮在車的一角。他身材消瘦,秀氣的麵龐卻帶著不正常的潮紅一看就是患者重病。


    郭嘉越打量他越覺得有趣,難得探身給他倒了杯茶。這孩子沉默的接過,卻一口也未飲,琥珀色的瞳孔中一道懷疑的目光刺到郭嘉臉上,如蒼狼一般尖利。


    “你在擔心什麽?”郭嘉語調輕佻,“你現在不到十歲,身無分文,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身患重病,賣了都沒人要,你還擔心我覬覦你什麽?”


    許是郭嘉涼薄的話語刺激到了這個孩子,他總算開了口,聲音沙啞的厲害,不知是否是因為長久滴水未進:


    “若我真的如你所說那麽無用,你剛才就不會抓我上來了。”


    “抓?這的字我可不怎麽喜歡。再說,你難道不認為是我發善心嗎?”


    看著郭嘉十分“親切友善”的笑容,這孩子嗤笑一聲:“你一看就不是個善良的好人。”


    “還有,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笑的讓人發寒。”


    “……那有沒有人告訴你小孩子嘴巴這麽毒一點都不著人喜歡。”


    “嗬嗬,謝謝誇獎。”


    這孩子真讓人火大!


    郭嘉盯著帶著冷嘲的麵容,難得的想爆句國罵。


    一路上郭嘉是變著法問人的來曆,可始終沒有得到對方的迴答。夕霧看著郭嘉那想發火又努力忍著的表情,不由得掩嘴輕笑,馬上接收到郭嘉哀怨的眼神,夕霧立刻正襟危坐表示沒什麽可笑的真的。


    到了宅院,望著跟著仆人走向屋中的孩子,郭嘉慢了一步下車,遞給夕霧一塊剛才暗中從孩子身上撕下來的小布條:“讓]蛸衛拿著這個去河內查查這孩子的底細,十天之內告訴我。”


    接過這塊磨損破舊卻依稀能辨認出是僅會產於河內的布料,夕霧收起眼底的笑意,認真道:“是。”


    “他沒什麽事,不過是饑渴勞累過度又受了風寒,喝了藥休息上四五天便是了。”為他診治的是懂醫術的一個]蛸衛,寫下藥方後便退下吩咐仆人取藥去了。


    被人把完脈,那孩子仍靜靜地坐在床上,嘴角若有似無帶著嘲諷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卻仍毫不掩飾狠利。這樣的人郭嘉到是在之前見過一些,明明心裏又緊張又不安,卻又偏偏非要把刺都露在外麵,不一定會保護自己免遭受災難,卻一定會讓想要幫他的人望而卻步。


    孤傲,倔強,堅韌,就如同一頭蒼狼。


    “剛剛在車上,你不願告訴我你的來曆,那總歸要把名字告訴我吧。”坐到這孩子身邊,郭嘉果不其然看到他因為別人忽然靠近下意識緊張的側身,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笑。


    想移開,卻又實在不禮貌,拿眼神示意對方,可對方卻完全裝沒看見。萬般無奈之下他隻能提醒自己是寄人籬下,糾結了半天幽幽道:“乾玖。”


    “乾玖?”郭嘉微頓,“《周易》裏乾卦初九乃潛龍,九五乃飛龍,你這名字,是說自己是潛龍呢,還是飛龍呢?”


    “姓名來自父母,我怎麽知道。”乾玖眸色微閃,卻是硬生生的答道。


    這孩子究竟有多少秘密,交給]蛸衛就足夠了,郭嘉便沒再深問什麽,隻是道:“那你便先好好養病吧,待你身體好了再說。”


    見著這青衣少年就要踏出屋門,乾玖暗咬了下嘴唇,最後還是大聲喊道:“若是我要留下,需要付出什麽?!”


    “留下?”郭嘉迴頭,有些疑惑看著他。


    “天下大亂,我就算在這裏治好病,離開之後也會再患病死去。我不想死。”一頓,乾玖抬起雙目直直盯向郭嘉,“也不能死。”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完全不符合這個年紀的目光,還是因為人的話語,郭嘉撲哧笑出了聲:“剛才你也見了,我在這個宅子裏培養的都是暗衛,若是你想要留下,從此之後便要聽我差遣,為我辦事的。”


    “還有,這天下,縱使九五之尊也常常如果草芥,你又是哪來的自信,你,不能死呢?”


    乾玖愣住半響,迴過神正要迴答,卻發現人早已走遠。


    “少爺,你本就有意留下他,又何必非要那個小孩子自己說呢?”迴了屋中,夕霧還是沒忍住問出來。她是女人,對小孩子本就有著天然的柔軟,再加上乾玖的麵容雖然冷峻,卻因為未長大,還帶著稚氣,十分討人喜歡。剛剛見人說出“想要留下”時臉都漲的通紅,她還是有些心疼的。


    但郭嘉顯然不了解女人在這些方麵的本質,聽到人這樣問,雙眉一皺:“你那麽在意那孩子?喜歡他?”


    “少爺你亂說什麽啊!他還是個小孩子!”夕霧對智商突然下降的郭嘉表示無比頭疼。


    見人的話不似作假,郭嘉長唿氣放下心。對夕霧,他是真的把她當妹妹疼的,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兄長,對於任何會把妹妹拐走的危險……嗬嗬。


    輕咳兩聲,郭嘉試圖緩解一下剛才的尷尬,這才解釋道:


    “乾玖這孩子的銳氣太重,若是由我提出來,他會答應,卻遠沒有他自己說來的時候的掙紮。過剛易折,隻有讓他明白,張揚的銳氣,隻有在自己有實力時才應該彰顯。沒有實力,就要丟下不值錢的所謂的傲骨,學會隱忍,等待。”


    將一匹幼狼逐漸打磨成真正有實力縱橫曠野的蒼狼,這件事,郭嘉很感興趣。


    然而,當八天後郭嘉拿到]蛸衛送來的資料時,恨不得把當時興致滿滿的自己抽死。


    看著那曾存在在記憶中的三個字,郭嘉欲哭無淚。


    他就想安穩的找個地方混日子,一個兩個有必要這麽玩他嗎?他現在把狼崽子扔了行嗎?!


    望著那身體剛好些就迫不及待和旁人一起到院中訓練的人,郭嘉重重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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