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文攜妻子往家裏走去,進了院子,見母親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怔怔的出神,兒子蹦蹦跳跳跑了過去,邊跑著,嘴裏歡歡喜喜的喚著,“祖母,祖母。”


    樹上的槐花開的正盛,微風一過,滿院子都飄起一股帶著絲絲甜意的花香,幾朵開謝的槐花被風吹落下來,落在母親身上,母親拿起來看了看,然後笑眯眯的,遞給小跑過去的兒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母親眼神一瞬之間似乎有些恍惚,柔聲問道:“小寶兒,剛才跑到哪裏去了?”


    兒子嘟起小小的嘴巴,有些生氣祖母又叫錯了他的名字,一張口剛想糾正,執文趕緊上前道:“頑皮的很,一定又去捉樹上的蟲子了。”


    “那要小心一些,別讓蟲子咬了手。”


    說這句話的時候,母親顯然已經迴過神來,望著他時,眼神之中滿是局促和尷尬。


    執文知道,小寶兒是母親親生的兒子,雖然已經夭折了很多年,但是一直留在母親的心裏。


    看看如今的母親,義父走了分明還不到十年光景,她的兩鬢已經滿生白發,看上去蒼老無比,一雙眼睛裏黯淡無光,仿佛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激不起她的任何歡喜,隻除了看見他,看見他的妻子孩子時,臉上帶起一絲笑意,其它時候便都一直望著某處,靜靜的出神。


    近一年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自從義父去了之後,她整個人的魂,仿佛已經跟著走了。如今執文看著母親的樣子,不知道當年義父讓母親好好的活下去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他找了涼城裏無數的大夫來看,都說心結太重,積鬱成疾。


    但是細細想,義父想必也是愛極了母親才有這樣的決定,因為人活一世不容易,誰都不確定究竟有沒有來世,義父低估了在母親心裏他的位置,他以為或許過上一兩年,或者三五年,母親對他感情會淡,哪怕再遇上了一個愛她的男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可執文知道,若這世上有黃泉,義父一定會徘徊不前,不管多少年,也隻為了再看母親一眼。


    當年,他也希望母親好好的活著,他拿著義父一次次留下的書信,苦口婆心勸母親活了下來,甚至他想要成為母親在這世上唯一的累贅,也要母親活下來,這不僅僅是因為義父對他有囑托,還因為母親是這世間,真正給過他母愛人。


    小的時候,爹爹常年出征,家裏的條件卻並沒有因為爹爹的愛國情懷而變好一點,他的親娘受不了過苦日子,撇下他們父子跟了別人,任是他幾次哭喊,他的親娘,始終都沒有迴來。


    爹爹戰死沙場,生死都是個英雄,義父將他從家裏帶出來,領迴了自己的家。


    寄人籬下,他曾經小心翼翼,是母親發現了他的恐懼和害怕,她用她的善良,一點一點的融化著他,雖然在母親心裏,他永遠都做不了小寶兒,但是放眼整個涼城,也沒有幾個女人對待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像她一樣。


    執文由心裏對母親,敬重愛護。


    四月過了,樹上的槐花也開謝了,賢惠溫柔的妻子日日陪在母親身邊細心的照顧,母親還是沒能熬到這年的夏天。


    母親走的很安詳,妻子接了兒子從學堂迴來的功夫,母親已經靜靜的去了,樣子像是睡著了那樣。


    兒子見祖母沒了,哇哇的大聲哭著,妻子也紅著眼睛,不住的抹著眼淚。執文靜靜的看著,覺得心裏卸下了什麽,母親這一走,其實才是真正的解脫。


    像以前兩次一樣,他扛著白幡,埋葬了自己一個又一個的親人,也埋葬了母親。


    去了的人已經安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執文收拾一番自己的心緒,抬起頭,還要朝前去看。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兩位父親都曾戰死沙場,又或許害怕自己若走了兩位父親的路,有朝一日剩下妻子孩子,也和母親一樣日子熬的艱難,所以執文選擇了拿起筆來,連著多年科考,從了文官。


    先是在涼城裏任了個小官,可並未過多長時間,便被上級舉薦,升遷去了別的地方,執文將酒館托付給孫嬸子的兒子小貴子,他在外麵遊曆多年,心境寬廣,酒館在他的手中,必然能經得起邊關的風浪。


    或許是緣分使然,這一次執文任職的地方,是母親的家鄉淮湳,第一次嚐到淮湳的酒水時,執文覺得,這酒像是母親的性格一樣,細膩綿柔。


    他這次任的是淮湳的地方官,因是上一個官員因為收受賄賂被揭發,還被查出許多年前曾經縱容親信搶占良家婦女謀害人命,被朝廷降罪,砍頭抄了家。


    在邊關,執文幼時見過許多走投無路流浪的人,也聽母親說過,她曾被官府迫害家破人亡,所以小時候執文便發誓,他就算做不成沙場上的英雄,最起碼也要盡自己的努力做到一方好官,否則他如何麵對幾位長輩的在天之靈。


    前半生裏,他經曆了太多的人間坎坷,或許是生活磨練,或許是老天垂憐,他的官途順風順水,哪怕遇到了一些挫折,也都平平安安的度過。


    三十七歲那年,執文已然升遷去往了京都,滿朝文武的麵孔看下來,他都算是年輕的。


    執文不驕不傲,向每一位有學識,有經驗的人慢慢請教,敬上而不欺下,做事幹練無誤,有資曆年長的,誇他最多的便是前途無量。


    能走到今日,執文已然知足,人活短短一世,他已然到了中年,聽母親最多的教誨,不是爭搶多麽高的官職,多麽大的利益,而是時時刻刻,珍惜眼下的光景,珍惜眼前人。


    母親這麽教,他便安安穩穩腳踏實地,也是這麽做的。


    母親的身影,一直活在他的心中。


    執文原本以為,若論長相,身在邊關的姨母長的最像母親,若論性格,溫柔堅毅的妻子最像母親,但是宮裏大肆舉辦的一次宮宴上,他有幸在受邀之列,坐在席案後麵,見那王家的三姑娘,皇帝親封的朝和公主,神態氣韻,才真正像極了他的母親。


    那一刻,執文遠遠的看著,端著杯子的手都有些顫抖,一雙眼睛不受控製,中年男人在大堂之上,一個人悄悄的淚眼婆娑。


    後來,朝和公主被魏國皇子退了親事,一向不出頭的執文,還上書向皇帝建議不能退親,想要為那個像母親的姑娘,討迴一點公道。


    可是最終,他的建議並未被采納,魏國皇子還是將她的親事退了,執文想想,那個姑娘該是會很傷心吧。


    沒過多久,有消息傳了過來,說是朝和公主的親事又定了下來,嫁的是當朝太師的嫡長子,俞璋言。


    對於那俞璋言,執文有些映象,算是個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不僅人生的姿容出眾,還是個文武全才,想必未來的朝堂之上,他必然會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執文想著,嫁給這樣的人,也算是一門不錯的親事,想必那姑娘會幸福的。


    成親當天,幾乎大半個京都城都喜樂融融熱鬧非凡,執文也被請去喝了一杯喜酒,品在嘴裏,覺得心裏滿是安慰。


    入了夜,有些微醺迴到家裏,妻子抱著小女兒還在等他,執文看著妻子因為生養了幾胎,有些豐潤的眉眼,過去擁住她,輕輕吻了一下。


    剛成婚幾年後,他其實也遇見過聲色犬馬的誘惑,年少時氣血方剛,總是險險就要出錯,往往這時候,他會想起母親的教誨來,及時收斂克製,想想家裏的妻子為他侍奉長輩,為他生兒育女,從邊關城裏初次遇見,到成親之後同在一個家,吃著一桌飯,在他的心裏,妻子才是他的摯愛。


    許多時候,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空留遺憾,他珍愛自己的孩子,珍惜自己的妻子,日子過的恬淡且充足。


    夫妻多年,被他這一吻,妻子反而紅了臉,將睡熟的孩子安置好,又拿出新做的衣衫讓他試了試,輕聲細語道:“母親忌日的時候沒有得空,下個月你要是不忙,我們就告假迴涼城去祭奠吧,近日裏我總夢見母親在天上保佑著我們,她一定是念想我們了,到時候帶上孩子,我們一塊兒迴去。”


    執文點點頭,鄭重的應了聲,“好。”


    夏日裏,知了在樹上不停的叫喚著,邊關正午的太陽,幾乎要把整個大地灼烤幹涸,待太陽即將落了西山,道路上吹的風都柔和了起來,執文攜著妻子孩子從遠方迴了涼城。


    進城的時候,執文掀起簾子,望向了親人長眠的方向,靜靜的望了良久。


    連夜裏,他去到街道上,買了他們最愛吃的東街那家的燒餅,帶上了酒樓裏的陳釀,第二天一早,便帶著妻子孩子,去到了墳前祭奠。


    墳墓周邊,已經長起了漫漫的青草,若他這個後人不在了,蒼茫大地,會慢慢抹去他們,或者每一代人存在過的痕跡。


    執文對著墳跪下,像是第一次遇見時那樣,輕輕的叩了幾個頭,仿佛再抬起頭來,喚一聲“母親”,他們的音容笑貌還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言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小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小玥並收藏妖言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