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亭牽著馬兒,依著那姑娘所說的話,在梧桐鎮上四處打問那間茶肆主人的去處,有人搖頭擺手不願多說,有人說是去了青州,又有人說是去了永郡,還有好心的人勸告康亭不要靠近那間茶肆,說那裏麵住了一隻大妖。


    綜合多人言說,康亭總算是明白了,大妖是大妖,茶肆主人是茶肆主人,他一時心急,竟是將那兩者混為一談了。後來康亭又同鎮上的人問起了茶肆旁住著的那個姑娘,誰知一提起此事,那些人紛紛拎著手裏的東西走的飛快,連門口乘涼的婦人,都匆匆忙忙抱著孩子迴了家,並且哐當一聲,上緊了門栓。


    康亭細細琢磨一番,最後又牽著馬,迴到了闌珊橋旁。


    昨天夜裏雨雖沒有下多少,風確是起了一陣,將樹上的葉子卷的紛紛揚揚,落了不少在闌珊橋上。


    康亭清晨見的那個女子,正拿著一把掃帚,極其細致的清掃著落在橋麵的葉子和塵土,眉目之中滿是寞落和憐惜,仿佛此時此刻不是在掃著一座普通的石橋,而是輕撫著愛人的臉頰,怕掃的重了他痛,又怕掃的輕了,橋麵不能幹淨。


    將馬兒栓在昨夜栓過馬的樹樁上,康亭過去,張張嘴巴,竟不知如何問出口,莫不是要唐突的過去問道:“姑娘,你是妖麽?”


    猶豫了片刻,康亭想想安卿,終究還是將臉麵放了下去,想著反正也已經求過了那麽多人,不再差這一個,若是他的唐突惹了那姑娘不高興,隻要她答應幫助除那殺人的山妖,就算是將他剝皮拆骨挖心掏肺,他也心甘情願。


    走到闌珊橋旁,康亭望著那女子,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那女子似乎對他突然的舉動並不見多麽驚訝,依舊低頭輕輕的掃著橋上的落葉,待那竹枝的掃帚一寸一寸掃到康亭身前,才慢慢停下,言語輕輕,乍一看和和氣氣,細聽卻是一種據人千裏之外的漠然。


    “我不是諸天之上的仙官,懲不了善惡,管不得生死,你若是有難事,還是想別的法子吧,在我這裏,隻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康亭哀然,搖頭道:“若是求仙官有用,我已經將十裏八鄉的神仙廟宇磕下了不知多少個頭,可我一介凡人人微言輕,怕是不止九天之上諸位仙官不信,就算是凡夫俗子,也未必會有幾人信我。”


    “世事本就多磨難,抱歉。”女子繞過康亭,拿著掃帚去往了茶肆旁的柴棚裏,根本不曾聽康亭講說究竟為何事遭難。


    康亭轉過身朝那女子叩下幾個頭,聲聲至誠道:“在下卞安康亭,所求姑娘之事,並非為我自己,而是為了所愛之人,還有卞安附近不計其數的黎民百姓啊!”


    女子腳步停留一瞬,卻並不曾言語,也不再理會康亭的哀求,轉身進了柴房當中。


    康亭跪在門前,從晌午跪倒夜晚,又從深夜跪倒了黎明,一個人對著靜悄悄的柴棚,講述了十五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祭奠,和如今大妖出關,將要帶來的災禍,但是無論康亭怎麽訴說,房間裏仍舊是靜靜的,第二天那姑娘也沒有再出來,似乎獨自待在裏麵,一直在等著什麽,卻又孤寂茫然的,不知在等什麽。


    等了許久,康亭開始頭暈眼花支撐不住,等的失望透頂,覺得這次也和之前去求那些道貌岸然的神棍們一樣,被拒之門外,又斷了希望。


    昏昏沉沉倒在地上,又被夜裏的風吹醒,掙紮著爬起來之後,康亭心頭想要放棄,不想再等了,不是他沒有恆心沒有毅力,而是他怕把所有的時間放在這個沒有結果的地方,而耽誤安卿所剩無幾的時光。


    若是實在走投無路,那時人生到頭,他也願陪在安卿身旁。


    樹樁上的馬兒被栓了良久,已經啃完了樹樁周邊的青草,此時似乎也已經失了耐性,見康亭腳步虛軟的過去,有些焦躁的來迴踟躕著馬蹄。


    翻身上了馬,康亭用僅有的力氣緊緊抓著繩子,隨著馬兒噠噠的離開不知走了多久,康亭頭腦一昏,爬在了馬背上不醒人世了。


    康亭再醒的時候,是馬兒跑了幾步,從馬背上將他顛了下來,跌在地上摔醒的。所在的地方康亭有些陌生,似乎從未來過,周圍除了高高矮矮的稻田,便隻剩下一座有些坍塌的破廟。


    揉著被摔疼的胳膊和胯骨,康亭慢慢挪進了那破廟裏,進去了才發現這兒似乎是個月老廟,月老的神象已經被人搬遷走了,該是移到了新蓋的廟宇裏,周圍隻剩下搬遷或蓋廟時才用的紅綢彩緞,還有往些年癡男怨女們留下的,掛在柱子上描有彼此姓名的彩色錦條,隻不過眼下,都已經蒙了厚厚的灰塵。


    康亭尋了個幹燥的地方靠著柱子坐下,此時此刻饑渴難耐,瞧見從破舊的房頂漏到貢台瓦礫裏的雨水,便挪過去喝了幾口,然後靠著貢台緩緩坐下,心頭無力無助無望到了極點,覺得他為人一世狼狽不堪,愛一個人悲慘且窩囊。


    歎一口氣,外麵似乎下起了雨,康亭閉目聽著外麵嘩嘩的水聲,念著他離開這麽許久,也不知安卿怎麽樣了。


    每每念及心愛的人,康亭便覺得自己渾身力氣憋在心裏不知如何釋放,就像他被那知府小舅子誣陷暗殺,憑他自己,怎麽也捅不開當初卞安城的那片天一樣,就像他費盡心機想救心愛的人,卻發現自己力量渺小,除了等死,什麽都做不了。


    人生許多事便是如此,拚盡全力,一無用處。


    伴著嘩嘩的雨聲,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進了廟裏,來人跳進門來,抖了抖身上的雨滴便朝著陰暗暗的天空開了罵,罵那九天之上的掌雨官腦子進了水,一場雨下的稀裏糊塗,荒裏荒唐。


    康亭睜開眼睛看去,見來人是個發色花白的老頭,看上去年歲不小,不過聽著方才對方罵天的架勢,身體精神想來極好。那人罵了一通散了散心頭的火氣之後,轉身看向了康亭的方向。


    那花白胡子的老頭看著康亭,似是對這地方十分熟絡的樣子,過去便盤腿坐在了貢台邊,從懷裏摸出一個桃子來,極其脆生的啃了一口,吧唧幾下嘴巴,似乎桃子的**十分合他的口味,便點點頭咽下,又咬了一口,轉瞬之間,拳頭大小的桃子便去了一半兒。


    吃著桃子,那人迎向康亭的目光,嘿嘿笑了幾聲,努力端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朝著康亭道:“小夥子,還沒有吃過飯吧?”


    方才看著老頭吃桃子,康亭已經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如今聽對方一問,嘴巴還沒有迴答,肚子已經沒有骨氣的妥協,咕嚕嚕叫了一聲。


    那老頭聽到聲音,也不曾嘲笑,低頭扯過寬大的袖子來,從裏麵摸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康亭,“小夥子,我這裏還有個燒餅,你拿去吃吧。”


    康亭本不是個愛占便宜的人,不過眼下情況,也是十分羞赧的接過,連聲道:“謝過老人家,謝過老人家。”


    那老頭聽了,笑眯眯的看了看康亭,又望了望身處的破廟,問道:“小夥子來這廟中,可是求姻緣?”


    康亭咽下幾口燒餅,搖搖頭道:“晚輩已經有了心愛之人。”


    誰知這話說出了,那老頭兒卻湊近康亭,細細的嗅了幾下,嘖嘖舌頭感歎道:“一身陰氣,怕是有折陽壽啊。”


    康亭咬著燒餅的動作一停,驚奇道:“老人家,您,您什麽意思?”


    老人姿態隨意,伸手撓了撓後背,捋著自己的羊角胡子道:“陰陽相隔,有緣無份呐!”


    康亭將手中的燒餅一扔,朝著那老人噗通一聲跪下,連連磕了幾個頭,求道:“老人家,您若是仙人,就請給指一條明路吧。”


    那老人捋著胡子,抬頭望著空蕩蕩,已經沒有神像的貢台,思量許久,才悠悠道:“路倒是有,不過九死一生,看你願不願意走了。”


    康亭將頭重重的磕在地上,沒有絲毫猶豫,“請老人家指點。”


    “你附耳過來。”老頭兒嗬嗬笑了幾聲,朝著康亭招了招手。


    康亭不疑其他,趕緊將耳朵湊了過去,聽著那老人在他耳邊細細的言說了幾句話,一顆心噗通噗通跳著,說不出的震顫。


    言罷了,康亭怔怔的望著門外嘩嘩的雨,過了許久都沒有緩過神來,直到天空轟隆一聲雷聲起了,才頓時清醒,忙想起來同那老人道一句謝,可一轉身,才發現身旁已經空空如也,隻剩下方才從他手中掉落的,那半個滿是芝麻的燒餅。


    靜靜的,等到外麵的雨慢慢停了,康亭才歇過勁兒來,起身出了門去,毅然決然的朝著遠方奔波而去。


    直到康亭的身影在道路一頭消失不見,方才出現在廟裏的老頭才現出身來,捋著胡子望著空蕩蕩的小路,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朝糾啊朝糾,你終究是徇了私心啊!”


    待老頭兒感慨完畢,一道雷聲轟隆而至劈在了老頭頭上,將那本就卷翹的羊角胡子劈的四散翹起起,如那怒氣衝天的炸毛公雞。於是乎,那老頭便又指著天空開了罵,罵那掌雨官無腦,雷神官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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