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澀話出口,明顯看見梁玉的背脊一僵。


    “你不是嘉元,我從不擔心你,而且……這也是靈韻的意思,至少她能在你身上繼續看到她姐姐的影子”


    “她不怪我?”


    蘿澀搖了搖頭:“都是身不由己,你雖意外取用了元妃的聚核,可得來的時光半點沒有浪費,戍守邊疆,保百姓免受喋血之苦,靈韻是明白事理的人,相信她對你不會再有芥蒂了”


    可以聽見梁玉悠悠抒了一口氣,她肩頭淩冽的線條,也跟著柔和了起來。


    她沒有再說話,也可能是因為說話費勁,她真的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蘿澀陪了她一會兒,繞過了聚核的事兒不提,隻說些升子從前逗趣的事,從上山打獵、到下田收麥,從砍柴挑水、到硝製皮具。


    “升子其實不傻,學手藝比別人都快,我原先還發愁,自己走了他一人如何維持生計?”蘿澀笑了笑:“不過現在看來是不必擔心的,不說硝皮打獵、做木匠活兒都能掙錢,就是當官拿朝廷俸祿,他也做的有模有樣,照樣也能過起小日子來”


    梁玉安靜的聽著,眼眸裏是如水的笑意。


    “等以後,你們就上雞毛山下的村子裏蓋屋子,再買幾畝良田,抱些雞仔兒,過幾年莊戶的日子,對了,正好張大夫和恬妞也在那兒住,有些頭疼腦熱的,不必往城裏頭奔波,比住在這裏舒心的多”


    梁玉拿起枕邊的聚核,霎時覺得掌心發燙,可須臾的歡愉過後,又漸漸漫上了愁緒。


    “以後……你我何談以後?”


    “不談以後,隻看當下”


    握上了梁玉了手,蘿澀眸色篤定,笑意盈盈。


    無論是梁玉還是她,麵對分別是她們無可逃避的。可人生來會死,紅塵中共白首的又有幾人,生離死別隨時都在上演,沒必要她們的風月情事,就如此多愁善感,尋死膩活?


    無非,別人可以欺騙自己能長久完滿,而她們已被提前告之了結局而已。


    從梁玉的裏屋出來,院子裏是升子和七七在耍玩瘋鬧,小妮子滿院子撒歡跑,咯咯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悅耳。


    寒冬臘月,兩人都鬧得滿頭大汗,蘿澀一把抱起七七,探手往她小脖子裏一抹,汗津津的,便往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小瘋子,一會兒歇了叫冷風吹,又是傷風發熱!”


    七七水靈靈的眼珠烏溜轉兒,伸手摟著蘿澀,討好道:


    “七七身體好,吃嘛嘛香,才不會生病!爸比說,要病也是撐出來的,絕不會是凍的”


    蘿澀失聲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他還知道你會吃撐,那還見天喂你東西吃,娘都快抱不動你了,以後大姑娘了,仔細嫁不出去”


    “才不會,小舅舅不會嫌棄我的!”


    七七繃著小臉,對蘿澀的話不以為然,她小手插著腰,正要扭過身去,突然看見走進院子裏的人,歡快的揮著小手:


    “小舅舅!小舅舅!”


    蘿澀順著小妮子的話兒看去,見李琛一臉愁雲的走了進來。


    他一身鏢衣還沒換下,袖口沾著泥點子和塵灰,一張清俊的臉兒灰黢黢的,像是才趕路迴來,連洗把臉的時間都耽擱了。


    見蘿澀也在,李琛有些驚訝的怔步,喚了一聲:


    “阿姐,你也在?”


    “是,我帶著七七來玩,順道看看梁玉——你這是才走鏢迴來?聽三娘說,你不是迴童州護鏢了麽?”


    李琛一臉焦急之色,隻敷衍的答了幾句,他心緒不寧,視線一直往院子外頭瞥去,就是七七嚷著要他抱,他說袍子太髒,冷落她在一旁,叫小妮子好生傷心。


    蘿澀一見他這副樣子,就曉得他心裏藏著事兒,當即問道:


    “這是怎麽了,鏢局可出了事?”


    李琛不願阿姐再掛心,隻應付著搖了搖頭:“沒有,姐你放心吧”


    “放什麽心,我才去梁府才幾個月,你這裏碰著煩難事兒,就不與我商量,撇了我出去?”


    李琛歎了一聲:“萬不是這樣——隻是,哎!”


    “到底什麽事,你個大小夥子婆婆媽媽的作甚麽!”


    李琛被蘿澀叱了一嘴,便不再隱瞞,道出了原因。


    原是童州鏢局丟了鏢,壞了客人極重要的事兒,賠的傾家蕩產,這事才勉強翻篇兒,可鏢局一窮二白,年底給趟子手、鏢師的工錢也支付不出。


    雖說幹這行的義字當頭,大夥兒知道鏢局難,丟了鏢,每個人都有責任,也不會挖上去要那幾十兩銀子。


    可李琛曉得,弟兄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過年的口糧銀子都指著鏢局,若一點拿不迴去,這年怕是過不下去的。


    於是,他急急進京來尋三娘,想問她借筆銀子應急,恰好三娘有客再談,便打發他來帽兒胡同的小院等消息。


    原本,他也想過找蘿澀,可聽三娘說,阿姐最近忙著籌開秦淮樓,到處是用錢的地方,便不忍開口借錢。


    這事兒說明白了,李琛挨了蘿澀兩個腦栗子。


    “屁大點事兒,就你在這裏急!先去把臉洗了,再換身幹淨衣服,該是沒好好吃飯吧?我去做飯,你去哄七七睡午覺,瘋玩了一晌午了”


    “可是我還急著拿錢迴去——”


    李琛還欲說兩句,卻被蘿澀一個眼神止了聲兒。


    他訕訕摸了摸腦袋,無論在外頭如何的少年意氣,擱蘿澀麵前就統統不好使了。


    *


    灶房裏,蘿澀煮了一碗白麵疙瘩湯,烙了幾個饃餅子,一小盆兒醋鹽醃的生白菜,配著一碟黑漆漆自己醃的大醬。


    在院子裏搬了一張小炕桌,她端出熱湯白菜,拔了筷子叫他將就一頓。


    “錯了晌,你先暖個胃吧,晚上咱也不必開火了,都拉去鍋子店涮菜吃,我喊小毛留了張桌子”


    聞著疙瘩湯的香氣,李琛才覺得自己餓極,道了一聲謝,接過湯碗先呲溜下了口熱湯——


    “嘶”


    舌尖被燙的發麻,他嗬了兩口氣,夾了口白菜進嘴,一緩過來,就忙不迭的吃了起來。


    “慢點食,仔細燙了腸子”


    蘿澀也不閑著,取了一杯茶水涼了涼,免得這小子吃醬齁了,不顧燙再一口悶了。


    她心中難免感慨:兜子再怎麽長成小夥子,在自己跟前,還是那個事事得操心的小屁孩兒。


    吃罷了飯,蘿澀開始詢問其鏢局的事來。


    得知這貨是肯定尋不迴來,且影響了名聲兒,日後要繼續做生意都困難之後,她擰眉道:


    “如你說,這鏢局是不成事了的?你替陸勇借了這筆遣散費,日後如何償還?”


    李琛擱下湯碗,臉上再起愁雲,他搖了搖頭,實話實說:


    “我沒想那麽多,師傅賠了所有錢,借遍了朋友已是山窮水盡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隻想著幫他渡了難關,大不了,我上別家走鏢,拚了這身血肉掙錢迴來填補就是”


    蘿澀嗤笑一聲,毫不留情麵:“少年意氣!你們是丟了鏢兒的,誰家敢用你?退一步說,別人看重了你,不計前嫌,願意叫你當個趟子手,一月多少紋銀,你心裏頭有數,在別家熬個十年怕才有鏢頭的位置,你幹多少年才能還上這錢來?”


    李琛脊背一挺,捏緊了拳頭:


    “那我——”


    “那你什麽?”


    “那我也沒法子了……”李琛像泄氣的皮球,瞬間軟了下來。


    倒不是蘿澀要去潑他冷水,隻是少年心性要強,卻想得天真,若不告訴他這事兒的困險,他隻當是件容易的事兒。


    蘿澀把茶水推到他麵前,一邊收了碗,一邊低頭道:


    “三娘那邊的錢你照借就是了,隻是把欠條記下,按市麵上的三分利算,童州那邊你去勸勸陸勇,不必盤了鏢局,我這有個主意,還是得仰仗他來做,做的好,一兩年就翻本迴銀了”


    李琛一聽,眼睛豁亮:


    “要我們做甚麽?”


    “還是在路上走的,大江南北的山山水水,你們熟悉的很,道上朋友都會給幾分麵子,隻是不要你們押鏢了,咱們做的是流動美食站!”


    “流動……美食站?”


    這主意蘿澀盤算很久了,隻是一時尋不到合適的人來做,隻好暫且擱置著。


    現在若陸勇肯做,那就再好沒有了!


    流動美食站,她設想的,就是數百輛馬車拉著小廚房,每天在不同府縣的官道上來迴,每到一個驛站補給一次,目標客戶就是官道上趕路的人,即便是荒郊野外也有熱湯熱麵吃。


    這倒不是最關鍵的,一旦來迴在路上的美食站能夠自負盈虧,那散布在九州各省的物流係統就出來了。


    不僅僅局限於美食,每一輛美食馬車,都是物流係統中的一環兒,甚至於最南邊海裏的魚蝦,也能通過無處不在的美食車,一程一程送往京城。


    這也是給她接下去要開的大飯莊打下基礎——若能賣些稀罕食材做的菜,那她的生意來源才會有保障。


    隻是這些太過複雜,也就沒必要告訴李琛聽了。


    大概描述了下美食站的操作模式,李琛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但有一樣東西,他很堅定道:


    “別的我不曉得,但九州的每一條官道,我們鏢局都熟稔得很!”


    “那好,你先拿了銀子迴去,把士氣穩住,再問問陸勇願不願意接茬這個生意,若他執意繼續開鏢局,你再來信與告訴我”


    “阿姐,你放心吧,師傅不是不懂變通的人,他在乎的不是鏢局這個空架子,而是咱一幫出生入死的弟兄”


    李琛對陸勇很有信心,拍了拍胸脯,示意這事兒包在他身上了。


    沒過一會兒,三娘下了轎子車,匆匆趕來。


    她才去了趟錢莊,取了些銀票出來,生怕李琛借的少了不夠平事,另多給了幾張,塞進他的懷裏。


    李琛記得蘿澀的話兒,執意要寫下借條和利息,三娘推脫了一番,見邊上的蘿澀使了個眼色,就也悶聲收了。


    蘿澀倒不是一定要他還錢,而是年輕人必有擔當,三娘和自己,都沒有必須幫他的義務。


    天色暗了下來,李琛心中掛記著鏢局的事兒,就決定不在這裏過夜了,打算星夜迴童州。


    七七哭哭啼啼的拉扯著他的下擺,他心裏難受,隻發誓說過年後一定迴來,給她帶童州的串鼓玩,方才叫小妮子止住了眼淚。


    蘿澀在灶房裏替他收拾包袱,添了幾隻白麵卷子、苞穀糝米餅子、還有幾張噴香的春餅,叫他帶著路上吃。


    院子外,李琛接過蘿澀遞來的包袱,翻身上馬,道了聲別後,他一夾馬腹躥了出去。


    下一刻,就消失在夜色的巷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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