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姓周,是平穀村的村長,他家是一處黃泥牆壘起的院子。


    北屋三間還有些樣子,東邊的屋子坍圮廢棄著,成了養雞鴨的棚兒,西邊是灶房,門前石頭階上長滿了青苔,濕漉漉的。


    兒子從軍,媳婦病死了,家裏隻剩周爺爺跟孫子狗蛋住,他把房間騰出了一間給蘿澀後,便張羅殺雞沽酒,打算去灶房忙碌去。


    蘿澀搶著要去幫忙,卻被周爺爺笑著拒了:


    “小兄弟年紀輕輕,哪裏會灶房裏的活兒,好生照顧娘子,迴頭咱們就開飯呐——二狗蛋,來,去捉隻肥雞來殺”


    “誒,好嘞”


    狗蛋擼起袖子,就往雞窩裏鑽,隻聽院中一陣攆鴨捉雞的嘈嚌聲。


    蘿澀猶豫地掩上門,撓了撓頭,背對著梁叔夜站了許久,總覺得如芒在背。


    深吸一口氣,她迴過頭去,看著屋子裏一張又矮又窄的土炕,笑得有些尷尬:


    “這炕……擠了些哦……”


    梁叔夜神色淡漠,望著窗欞上的東昌紙出神,一身美嬌娘的扮相,配著此刻的冷臉,倒像一位清冷佳人。


    聽見蘿澀這話,梁叔夜對上她的目光,淡然開口:


    “我睡地上,你放心”


    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


    蘿澀心中默默道,不過還是客氣了一句:“您是將軍,哪能叫您睡地上,我去尋一張席子來”


    說罷,蘿澀在兩口樟木箱子後,翻找出一卷夏天的草席來,著手鋪在了炕下邊兒,她想著馬車上還有兩個舊引枕,打算用過晚飯,再偷偷拿來當枕頭用。


    攪了帕子蹲在地上擦席子,蘿澀覺得空氣凝重,於是幹笑道:


    “總歸是成功住進來了,你雖不會醫術,好歹我們帶了軍營的特效治傷藥來,聽鏢局的人說,管用的很,明日咱們上村子各處看看,幫著看看傷,總不能在平穀村白吃住,能治一個是一個”


    “好”


    梁叔夜悶聲一個單音,接下來又是成片的沉默。


    蘿澀覺得現在的梁叔夜心緒涼薄,再不是三年前那個紈絝世子了,沙場的殺伐磨礪,漸漸讓他變得麻木。


    本以為會就這麽一直沉默下去的,結果梁叔夜還是低著嗓子,開口問了一句:


    “你還種辣子麽?苦水鄉既遭了劫,孩子可安全?”


    蘿澀努力擦著席子麵兒,低著頭答話兒:


    “種來自己食,炒些香酥蠶豆當零嘴,孩子喜歡吃……已經送去娘家避難,也不知她會不會怪我”


    念起七七,蘿澀心坎總是柔軟的,許久日子不見,甚是掛念。


    雖知三娘一定會像待親生閨女一般待她,衣食無缺,可蘿澀就怕她不見爹娘在身邊,晚上偷偷抹淚花難受。


    一想起七七的掉眼淚的樣子,她心中滿是酸楚,恨不得大軍立刻打退西戎人,她好去童州把七七接迴來。


    蘿澀的目光泛著水色,落在梁叔夜眼中,更添了他幾分心中的克製,寬袖中的拳頭緊了緊,片刻後,隻好無力鬆了開。


    蘿澀擦好了涼席,坐到了炕上去,她擺出一隻茶碗,從靴子裏摸出一把匕首——


    脫了鞘,就要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你做甚麽?”


    梁叔夜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捏麻穴,就讓蘿澀手指鬆懈,奪走了匕首。


    “總不能臨時抱佛腳吧,誰知道月十五,你我在不在一塊兒呢,隔三差五喝一些,發病的時候也輕緩一些吧?”


    “不需要!”


    梁叔夜隻知嘉元要尋一些特殊體質的人,他沒想到的是,蘿澀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同意梁玉鎮守三軍,自己出來劫糧策應,其中也有避開軍中耳目、保護她不被嘉元發現的原因在。


    可蘿澀卻心下奇怪:


    梁叔夜既沒有認出她,卻為何答應梁玉互換身份?想來還是為了她的血來的,他既要,她也願給,那還虛虛掩掩做什麽?


    再者,她不是梁玉,沒有那份兼濟天下的心,不願梁叔夜當宿命英雄,說來說去,她就是見不得他那副失心失魂的痛苦樣兒。


    匕首被奪走了,蘿澀便抬起手指,咬破了一層皮肉。


    對著茶碗擠出了幾滴血珠子,把混著血的茶水,遞到了梁叔夜麵前,笑道:


    “你既不願正經吃飯,那就幹了杯這下午茶吧”


    “……”


    梁叔夜心中氣惱,臉色鐵青,像是在生自己的氣,他霍得站了起來,把匕首剁進炕桌麵兒,推了房門就出去了。


    蘿澀無力放下茶杯,隻好自嘲笑了笑。


    *


    飯菜備好了,周爺爺招唿著兩人坐到飯桌上。


    二狗蛋拿碗打飯,跪在馬劄上擺菜分筷,見家裏難得開葷吃雞,跟過年似得,饞得直咽口水。


    老人家興致好,還沽了二兩小酒,非要拉著蘿澀對酌一番。


    梁叔夜對蘿澀的酒品心有餘悸,幾次見她一口悶了,忍不住想要替她幹了,可他手還沒碰上酒杯,已被蘿澀一巴掌拍落:


    “娘子懷著身孕怎麽好喝酒,老人家興致好,我作陪一番,就喝幾杯,不礙事的”


    “是這話兒呀,小兄弟啊,疼媳婦是該,特別是天仙似的媳婦,可也決不能讓婆娘管頭管腳,尤其是酒桌上的時候”


    周爺爺幾杯下肚,麵上就酣熱了,他說話聲音拔起,漸漸也失了分寸。


    “二狗蛋,你場子的麥垛給拉棚子了麽?我瞅著這天,明天怕是要落雨啊”


    周爺爺像是想起什麽,對著邊上吃得呲溜直響的孫子問了嘴。


    “明兒一早我就去拉,今天日頭不錯,我就讓多曬了會兒,明天我早點收麥進倉,省的山賊惦記”


    二狗蛋答了話兒,擱下筷子,舀了一碗蔥花湯食,然後與蘿澀搭腔道:


    “我爺爺活得歲數大,一身皺皮吹了風,就能曉得啥時候落雨,啥時候出晴,可厲害著”


    蘿澀本就想打聽山賊的事,正愁沒有由頭,聽二狗蛋提了,忙問道:


    “這、這還有山賊?”


    周爺爺無奈道:


    “有,雙駝峰上的雙駝寨,月末就會來一次,每次都從山道那來,山上衝下就是咱們平穀村,好在他們不殺人,隻是截點糧,就是為了防著他們,我特意挖了個大地窖,割了麥子都藏進去哩”


    “竟沒有官府可管麽?”


    “正值戰亂,咱平穀村這種三不管的地界,要不是靠自己,哪有活路?”


    “……打仗吃苦的總是百姓”


    “看開咯,總得有那麽一個盼頭,一個太平盛世的盼頭喲”


    ……


    吃罷了小酒,周爺爺臉脖子發紅,可他身形穩當,腳步飛快,看上去並沒有幾分醉意。


    打發蘿澀迴房睡,他自個兒則嚷著要去場子檢查麥子,明個兒好搬進地窖裏。


    蘿澀迴到房間,甫一進門,便覺得頭重腳輕,不由晃了晃腦袋,疑怪道:


    “奇怪了,喝的時候一點不嗆口,味道寡淡,我隻當兌了水的,怎麽這會兒後勁兒上來,暈乎乎的?”


    梁叔夜跟著她進去,身後的手一直虛扶著,生怕她一個踉蹌,磕碰了哪裏:


    “就論喝酒,你幾時知道過分寸?”


    “恩?”


    蘿澀眉一皺,總覺得梁叔夜這話哪裏不對,可腦子像漿糊一般,思來想去,也理不出那幾分不對勁的頭緒。


    索性不去想,蘿澀走到炕桌邊,半闔眼簾開始摸索上頭的茶杯,她想要倒杯水喝——


    梁叔夜見炕桌麵兒上,還插著那柄匕首,燭火搖曳下,利刃泛著寒光,她卻渾然不覺,直把手往刀鋒上撞。


    “小心!”


    梁叔夜一把拽迴人,單手將她圈在懷中,他迅速拔了匕首,拇指一挑,便將匕首扣入刀鞘裏,另拿去桌案上的茶杯塞給她,心裏隱隱泛起不好的預感。


    莫不是又喝醉了吧?


    蘿澀雙手捧著茶碗,咕咚咕咚灌下一口,待第二口,茶味中混著的那一股血腥氣,叫她當即噴了出來!


    噗——


    梁叔夜不防,讓她兜頭蓋臉噴了個正著。


    該死,忘了那杯茶水中,她放過血了……


    蘿澀心中對梁叔夜有愧,捏著袖子口就要去擦他的臉,一邊道歉,一邊喃喃自語:


    “香粉很貴哩,眉粉我也不多了……你可別把妝花了……我、我給你擦擦”


    梁叔夜抿了抿唇,把一些混著血的茶水,舔進了口中,一絲異樣的感覺從心口處泛起——


    他知道是她的血起作用了。


    鬆開懷中的溫香軟玉,他勒令她上炕睡覺,不許吵鬧,自己則去打水洗臉,另攪了幹淨帕子,替她褪幾分酒意。


    一陣忙碌後,梁叔夜吹滅了油燈,在地上的涼席上躺了下來。


    蘿澀遲遲不肯睡去,枕著自己的胳膊,借著透進窗紙的月光和酒意,肆無忌憚的打量席上之人。


    “將軍,你睡了麽?”


    “……”


    梁叔夜背對著蘿澀,聽她大舌頭頂出的話,便知她還未清醒,不肯安分,他隻悶聲恩了一句,不做多言。


    “你說,匪賊會下山來搶糧麽?”


    “也許吧”


    “我立了軍令狀,他們若不來,我完不成截糧的任務,你會軍法處置我麽?”


    “……會”


    梁叔夜暗歎一聲,覺得她精神奕奕,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一般,無奈勸了句:“你休息吧”


    可蘿澀隻當沒聽見似得,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悠悠另拋了一句出來:


    “我覺得不會,你下令覆甲女戎,立斬不赦,可你還不是沒有殺我……將軍,若我的血與你沒用,你還會留我性命麽?”


    梁叔夜噌得翻過身,慍色雙眼,對上蘿澀那雙叫酒意染成水色的眸子。


    “你醉了”


    “恩”


    蘿澀輕聲哼哼,半響不再說話了,正當梁叔夜以為她沉沉睡去時,她又開口道:


    “將軍,地上濕冷,又沒有被褥,你睡得著麽?”


    ……


    蘿澀自覺挪到了炕的最裏頭,讓了一大片位置給梁叔夜,月光透進,照在他的背脊上,投下一片令她安穩的浮光。


    唿吸漸漸綿長,她從未真正與梁叔夜同床共枕過,原以為早習慣了一人歇覺,不曾想他這樣靜靜的躺在身邊,能叫她如此的心安。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習慣,當然,她把一切歸咎在酒上。


    她醉了,她就是全天下最縱意、最情有可原的人。


    察覺到梁叔夜的不自在,他緊繃的後背,一如他擅長的隱忍,蘿澀睡眼惺忪的睜開了眼睛:


    “你是壁虎麽?不怕掉下去?”


    她抬起手,按上了他的肩頭。


    漆黑的夜色中,梁叔夜豁然睜開了眼,他側身迴來,兩道鼻息糾葛之下,蘿澀終於感受到他的氣息,就那樣火燙的噴在她的臉上。


    下一刻,梁叔夜就攥上她的手腕,往懷中一拽——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人已被梁叔夜牢牢的攬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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