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提起梁叔夜,也是萬般感概,雖然在他心裏,蘿澀已然亡故,可他留在童州城的人,還是隔三差五會去蘿澀的衣冠塚外,供奉糕點瓜果。


    有時是廣和居新出的甜糕,有時南邊新鮮來的荔枝瓜果,有時是從涼州送來的一份書信,沒人敢拆讀,都在墓碑前,叫火燒成了灰燼。


    “他還沒認出你?”


    “沒有,我這副樣子,怕也難了”


    三娘偏首,仔細看了看蘿澀臉上的燎疤,她抬手用指腹輕觸著,秀美擰成了一道川,壓低著聲兒道:


    “可憐見的,這真是要疼死了,瞧過大夫沒有,還能不能複原?鄉下間若沒有好大夫,你我上童州治去,再不行咱們去京城尋太醫妙手,求也要與你求來”


    蘿澀握住三娘的手,寬慰似得拍了拍道:


    “我識得鎮上的張大夫,他給了我一罐玉容膏,比原來好許多了,想著恢複如初會有些難度”聽三娘那般說,蘿澀笑笑道:“還太醫嘞,我這麽個農婦,京城恐也是入不得的”


    三娘當即反駁道:“你待在涼州,消息滯澀,你還不曉得吧!這科的四月杏榜,狀元是童州江嶽言!算上解元、案首,他可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呐,有江州在,你還愁自己進不了天子腳下?”


    蘿澀很驚訝,一算日子,果真是春闈才過,正是新科進士們春風得意之時啊。


    在涼州過農家日子,她竟把這事給忘了!這般想著,她眸中喜色不掩,心裏是真為他高興的,隻是不知今生今世,能否有緣再相見了。


    歎了一聲道:


    “可惜我已是身死之人,不然是要好好賀一賀他的,哦,對了,兜子和長庚過得如何?兜子走鏢迴來了麽?”


    三娘心裏還替江州可惜著,若不是天意弄人,蘿澀說不準就是狀元夫人,封誥命,坐大轎,富貴安穩日子是再也不愁的。


    後聽她問及兜子和長庚,才轉了話兒道:


    “兜子重感情,那時他跟著鏢局在西涼走鏢,收到了我寄去的書信後,當即離隊迴來奔喪,頹唐了半月才緩過來,我來涼州之前他恰好離城歸隊,往西涼去了”


    蘿澀喉頭哽咽,想起兜子心裏很難受,垂下了眸子。


    “你也莫難過了,兜子現在懂事了很多,走南闖北的曆練,早已是堅強的小夥子了。這次西涼名義上是走鏢,其實是去替軍隊販馬,也懂為國出力,你且放心吧!”


    三娘對於兜子很是欣慰,雖然他與蘿澀的姐弟情分時日不久,可患難真情,扶持與共,是別人都比不上的。


    交代了兜子和江州,三娘曉得蘿澀心中一定記掛,便把娘子大人和跑腿隊的近況也都詳說一番。


    何府薑氏一死,牛杏花也跟著失蹤,三娘在官府備下文書,用比較劃算的價格,盤下了東城、北城幾家公主駕到零食鋪,合並到了娘子大人的旗下。


    照著蘿澀原先的意思,把直營店慢慢轉變成加盟店,三娘牢牢把控著作坊和秘方,隻對加盟店供貨和提供經營方式,然後把分鋪一路往南邊開去。粗略算算,加上童州的五家鋪,已有十五家之多了。


    牛長庚的跑腿隊,三娘參詳著,給取了個“蜂鳥”的名兒,除了幫著娘子大人送貨外,越來越多的商戶鋪店,把外送的菜單擺在了他地方。


    規模漸起,掙頭也不少,最要緊的一點,是“蜂鳥”幫許多鄉下沒地的佃戶、或者吃力氣飯的力巴,多留了一條掙錢的出路。


    總歸兩家生意蒸蒸日上,都好著呢。


    蘿澀笑著點頭,眉眼彎彎:


    “交給你和長庚大哥,總是沒錯的,隻記著不貪不快,穩紮穩打,就出不了太大岔子”


    三娘不解問道:


    “你不同我歸家去了?若放心不下升子,一起去童州安家落戶,給他再找一門賢惠娘子就是了”


    “我能歸得了家,從何府逃出的那天,我就迴去尋你們了,三娘,我是有苦衷的,那一番金蟬脫殼的假死,換了現在一份安生的日子,我隻想穩當生下孩子,把他撫養長大,再不敢冒一點風險——”


    蘿澀頓了頓,握上了三娘的手:“且我現在亦有難處,想請你幫忙”


    “你我之間客氣什麽,需要我做甚麽?”


    “山子家媳婦雀榕,你一定清楚她的意圖,明麵上,秘方之法你不能答應,可依我對她的了解,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等她私下向你示好收買,你便都透了給她吧!”


    三娘很驚訝,這算哪門子幫忙?


    雀榕請她來涼州視察,除了為娘子大人這個牌子,還為了其它辣菜秘方,她以路途遙遠,運貨不便為借口,希望多出些加盟銀子,把秘方一並買了。


    雖然在晚上飯桌上,她已嚴詞厲色的拒絕了,打定主意不將娘子大人加盟給此等心術不正之人。


    可蘿澀方才的請求,卻讓三娘又搞不明白了。


    蘿澀無從解釋,隻能對三娘再三保證,這件事是為了自己在涼州的安危考量,萬分重要,至於因由她沒辦法解釋清楚,若將來有機會,一定會坦白告之。


    三娘雖心中疑惑不解,可她百分百信任蘿澀,且秘方和零食鋪都是蘿澀的,說幫忙本就是客套話兒。


    當即應下,三娘溫聲道:


    “我曉得了,這事兒交給我吧”


    ……


    兩人敘話家常,直至晨光微熹,夜色褪去,天際泛起魚肚白,三娘才起身迴去。


    一晚上喝了不少茶,蘿澀昏沉著,可過了這個時辰,她也睡不著了,索性去院子裏絞帕子洗臉,把雞和牛犢子給喂了。


    升子準點起床,漱口擦牙,洗臉擦身。


    背上裝著砍刀的篾竹笸籮,挑起水桶擔子,他便準備推開籬笆院門,上北麵的溪林去——砍柴火、挑缸水,每天都是升子必做的活計。


    “等等,帶了早飯路上食!”


    蘿澀喊住了他,然後從灶棚裏拿出昨天晚上準備下的兩個肉餡燒餅,還有裝滿清水的水囊,一並塞到了他懷中。


    升子見蘿澀今兒起得那麽早,很驚訝道:


    “懶媳婦,今天,不懶!”


    蘿澀也不惱,大方坦然受了,反正大肚婆裏她算是勤快的了。


    升子往衣兜裏揣上燒餅,方要出門,抬眼處就小道上滿囤媳婦行色匆匆的趕來——


    “升子娘子!升子娘子!”


    “嬸子這是怎麽了?”


    蘿澀見她神色焦急,便上前迎了一步,打開籬笆門請她進來。


    “我昨個等了一天都不見二奎和你叔歸家,信上說的端午迴,我心裏不踏實,眼皮子老跳啊,好不容易熬過了晚上,這就來找你來了!”


    蘿澀從嵌罐裏打了溫水,一邊兒倒水,一邊寬慰道:


    “嬸子別急,趕路人耽擱時日也是有的,或許是路上讓要緊事絆住了腳,我陪您等等,也許今日就到了”


    升子在邊上聽著,見沒啥大不了的事兒,就聳了聳背上的笸籮,徑自扭身上山去了。


    滿囤媳婦見怪不怪,還能同個傻子計較人情禮貌不成?再說她現在也沒這個心情,總覺得惴惴難安,坐如針紮。


    接過蘿澀遞來的茶水,滿囤媳婦抿了一口,歎氣道:


    “娘子呐,你是不曉得我這個人,平日直溜兒腸子,沒心沒肺,整宿睡覺都不帶做夢的,可一旦心裏發慌,噩夢連篇,總歸是要出事的……我三個兒子陣亡消息報迴來之前,我也是跟現下一樣,坐立難安的……”


    蘿澀不知該如何勸,隻得溫聲細語,慢慢寬解:


    “嬸子,二奎和滿囤叔又不是上戰場,隻不過當車把式,來迴替人跑商罷了,別這父子倆好生生的,你心裏胡思亂想,將他們咒懟了,那可劃不來,你可聽過一句老話……怕什麽,來什麽”


    蘿澀連哄帶嚇,總歸是叫滿囤媳婦安定了些,她長歎一口氣,揉著心口道:


    “我真是被老天爺欺負怕了,好不容易掙來的安生日子,我越歡喜,也越害怕……若真是因為我不讓二奎跟妖婦糾纏,遠遠打發出去叫他有了好歹,那我真是怪死自己了”


    話說完,她自己也覺得不好,連忙呸呸了兩聲,掌了一記嘴道:


    “我這張破鑼嘴!竟說這麽不吉利的東西,哎”


    “好啦,翠英嬸子,看你一臉憔悴臉色,晚上一點沒有睡好,今日若閑著,再迴去歇歇吧”


    “誒,好——哦,對了,昨個兒山子媳婦家添菜的事兒,後來怎麽樣了?我怎麽來的時候聽人說,童州來的東家對雀榕很滿意,打算把分鋪交給她來管?”


    滿囤媳婦轉了話茬兒,提及了三娘那邊的事兒。


    蘿澀眸色淡然,並沒有什麽情緒波動,隻是笑著恩了一聲,後道:


    “那也是她的本事,她若得了分鋪的經營權,琢磨其它的辣菜方子、謀劃鋪麵兒、遴選店員都要費心思功夫,所以速食麵作坊她是沒精力的,嬸子你送了全村人情,大夥兒自不會與你爭,你便好好占著位兒,將來有好事哩!”


    滿囤媳婦鬧不明白因由,隻是應下,說曉得了。


    “你中午別開灶了,去我家食吧,我昨天又殺雞又殺魚,可沒等著他們,這會兒一桌子的菜,我食不完也是浪費”


    蘿澀想著一會兒三娘便啟程迴童州了,她想再去送送,便婉拒道:


    “我身子不爽利,見到魚肉油膩也無福消受了,我喊升子去蹭飯,有他在,流水席也三天不帶挪位的,何況嬸子桌上那點東西”


    滿囤媳婦忍俊不禁,心情舒暢熨帖了些。


    雖然曉得二奎和丈夫晚歸家,升子娘子也幫不了什麽忙,可她是個可心的人兒,與她說說話,煩擾就消減許多。


    又閑扯了兩句,她便迴家去了。


    等翠英走後,蘿澀把中飯給升子做好。


    一碗清炒薺菜,一碗筍幹肥肉片兒,飯甑裏蒸著黑麵饅頭,大約有八九個,夠他食一頓的了。


    洗了把臉,從後院出去,在山林邊上繞了一圈兒出的村子,蘿澀到村子外的官道上等候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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