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婦醜陋,有汙將軍貴眼,實在不敢,還望將軍見諒”


    一番話雖口吻淡漠,音色卻在顫抖,一介鄉野婦人,不卑不亢還能說出這種婉拒的話來,梁叔夜是不相信的。


    他的眸色愈發暗沉。


    聽梁叔夜緘默不語,蘿澀知他肯定天人交戰,萬分躑躅,所以跟進一言:


    “民婦離家幾日,家裏丈夫還不曉得,這就要歸去了,將軍還有什麽事吩咐麽?”


    “聽說,你家種了紅辣子?”


    “是,童州府牛家村有民婦的遠親,因惦念著這味道,去歲勞煩人捎帶了一些,涼州天寒土凍,才琢磨出溫棚的法子”


    梁叔夜從懷中掏出十兩銀錠,拋在牛車板兒上,沉聲道:


    “你每兩月送一撥辣子去憑水關口的小鎮,軍營自會派人與你結算,這是訂金”


    蘿澀心頭一緊,視線牢牢鎖住了銀錠,猶豫萬分。


    收下,是一筆穩定的收入,可日後免不得需再打交道,她又能藏多久?可拒絕,當下便能惹他生疑,農家村婦,誰能拒絕這樣一筆生意?


    周圍人發出哇的聲音,對她投來了嫉羨的目光。


    雀榕一直站在邊上,得知這位俊俏將軍就是傳說中姿容無雙,權柄煊赫的梁叔夜,她心尖熨帖著火,心機流轉。


    上前一步,聲如蚊吟道:


    “將軍,民女作坊也是為梁家軍供速食麵的,是不是也隨她一般,把貨直接送往憑水關?”


    如若能繞開綠營的獨眼徐大鼎,直接攀上梁叔夜這棵大樹,少了中間盤剝克扣不說,還能跟他親近哩。


    梁叔夜淡然掃了一眼雀榕,不甚在意,隻道:


    “你既早與綠營有訂約,當時如何說,你就如何做,不必攀扯我”


    “……”


    雀榕沒想他竟然拒絕,舍近求遠,非要讓速食麵再去綠營繞一圈?還是說,他對升子媳婦別有所圖,要放到眼皮子底下?


    不管雀榕心思,梁叔夜隻把目光牢牢鎖著牛車上的女人,盯著她的背影,不緊不慢的開口:


    “我送你迴家,順道看看後院菜地裏的辣子,不妨你與丈夫團聚”


    這話尋不出一絲漏洞,叫蘿澀無法開口拒絕。


    梁叔夜就地拴了高大駿馬,徒步跟在牛車邊上,隨著她一道慢吞吞的向西邊山坳下晃去。


    兩人一路無言,蘿澀偏著臉往一邊,隻覺脖子發酸發硬,像是落枕一般酸疼。


    可她心裏像有一隻小手緊攥著,跟著牛車顛簸,七上八下的。


    趕車的大爺覺得氣氛沉默,吊著嗓子哼起民歌來——


    哎!乃妹妹在河邊洗手帕,臉蛋兒賽過嘛牡丹花;


    哎!哥哥我想妹想瘋了,心兒想成了個豆瓣花兒……


    淳樸粗俚的調子,應著周遭一片無垠的農地村落,梁叔夜目色深長,情緒萬端。


    “大將軍嘞,西戎老鬼兒啥時候叫咱們給趕跑哩?咱莊稼百姓,還等著好日子過活呀”


    老頭兒扭過頭臉,衝著梁叔夜笑紋深深,他不懂梁叔夜的身份,隻曉得大將軍嘛,就是賊厲害的英雄,是保家衛國的漢子,他的心中沒有太多的畏懼,隻有尊崇。


    “快了,再三年,涼州再無戰火之憂”


    老頭兒得了梁叔夜的承諾,樂得直咧嘴笑:“好,太好了,咱們村的男娃娃都沒白死咧,都是好樣兒的!”


    到了院子外,蘿澀扶著牛車要下來,梁叔夜自然而來遞來手,扶住她的胳膊,穩著人下車。


    “升子!你娘子歸家啦”


    老頭兒伸著脖子,替蘿澀朝著北屋大聲喊著。


    滿囤媳婦在家看著升子,也給他做飯燒水吃,倏然聽著院子外頭有人喊,忙推開窗欞子——見真是蘿澀迴來了,趕忙給升子解開了捆束的繩索。


    升子腿腳酸麻,跌跌撞撞往外頭躥去,過門檻的時候,還叫爛木頭絆了一跌,吃了滿嘴泥也不惱,爬起來衝到了蘿澀跟前。


    “媳婦!媳婦!”


    他大眼蒙著一層水霧,見到蘿澀的一刻,頓時消減,轉成了濃重的喜色。


    滿囤媳婦跟著小跑來,拉著蘿澀原地轉了一圈兒,見人好好的,心裏的大石頭就落下一半了,忙道: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迴來了!我真是怕了他,不是說要等速食麵交貨,才——”


    “嬸子!這兒有客哩,咱們屋裏說話吧!”


    蘿澀匆匆打斷了滿囤媳婦後頭的話。


    滿囤媳婦這才看到蘿澀身後的男人,一時咋舌無措,不知是否需要跪下叩拜,她向蘿澀投去了疑惑驚訝的目光。


    梁叔夜抬手虛扶,示意不必多禮,隻道自己是來看後院菜地的紅辣子。


    “噢!您請——我領著您去!”


    滿囤媳婦點頭哈腰,繞開一條道兒,就在此時,遠處響起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桑柏一人飛騎,顧不上許多,幾乎是踩踏著田地嫩苗奔馳而至,他滿臉急切之色,滾鞍下馬,對著梁叔夜道:


    “少爺,京城的諭令又來了!這是第三道了,您再拖延下去,就真成了抗旨不遵的滅族大罪了!”


    沒意識到身側還有閑雜人等,桑柏心急如焚,隻盼著梁叔夜能夠速迴軍營接旨。自打年前來了第一道旨意後,自家少爺就一直拖延著,若傳旨的天使催的急了,他就借口視察後方軍防和糧草,盤桓涼州城和各大軍屬營。


    剛剛嶽小滿急報至,第三道諭令已到憑水關!事不過三,你挑戰的是皇帝的耐心和顏麵呐,少爺!


    蘿澀心裏替梁叔夜憂心著,不知他又犯了什麽倔兒,上一次抗旨,還是為了尚公主之事……


    莫非?


    梁叔夜臉色沉沉,拳頭握緊又鬆開,他喟然一歎,對著身邊的婦人道:


    “不看了,就按照每月一送定下,我還有要事在身,夫人自己當心身子”


    蘿澀低著頭,悶聲相送:


    “不敢耽擱將軍”


    梁叔夜喉中似有未盡之言,可見她這一副畏懼、避嫌的模樣,也說不出什麽了。


    他隻好扭身,踩著馬鐙暫時上了桑柏的馬兒,兩人同騎一匹,絕塵而去。


    待梁叔夜走後,蘿澀渾身一軟,堪堪扶住滿囤媳婦的胳膊,頭上沁著一層薄汗,深出一口氣,心道:


    月老牽線,江湖不見,這番情緣糾葛,豈是紅塵之人說斷就斷的?避之不過,但願以後她還有一份安生日子。


    *


    迴屋燒水擦身。


    因涼州缺水,冬日裏難得洗浴,但蘿澀住過兩日牢房,免不得去一身汙穢晦氣,所以滿囤媳婦特意喊升子去小溪打水燒,煮了一木桶的熱水給她。


    換了一身幹淨的舊衣裙,蘿澀留了翠英嬸子食晚飯,想好好謝謝這幾日的恩情。


    兩家人相熟,滿囤媳婦不與她外道,一並跟著去往灶棚幫襯,直爽道:


    “什麽恩情不恩情的,遠親不如近鄰,莫要說那升子還我是打小看著長的哩”


    蘿澀笑著點頭,她扶著身子彎腰,翻找一圈兒,隻從栗瓶中倒出一些粳米,不由感歎:幸而有先見之明,從苦水鎮問恬妞借了一吊錢,割了點豬肉迴來,否則晚上沒一道像樣的菜。


    家裏菜地大棚裏,還有幾撥熟成的菠菜,另從一盆蒜瓣養出的蒜苗上,剪下幾綹兒炒菜做湯。


    拿灶帚刷著鍋鏟,蘿澀開口問村裏這兩日的情況:


    “嬸子替大夥兒過了難關,把焗爐的法子告訴了作坊,那山子媳婦可認你的恩情?”


    論起這件事,滿囤媳婦有些不高興,但不願蘿澀跟著煩心,隻道了句:


    “哎,我的恩情村裏頭記下就是了,山子家那個娘們,我算是看透勁兒了,就是一披著嬌柔皮的勾兒狐狸!二奎叫我遠遠打發了,上別處拉車販貨去,我喊你叔一並跟著好好看著他,決計不能再跟那個妖狐狸攪和在一塊兒”


    “她不願分一杯羹?”


    “不僅不願,還把事兒做絕啦,為得長遠生意,她特意譴人去童州,花銀子備禮物,要同童州原來的作坊搞好關係哩”


    聽滿囤媳婦這般說,蘿澀倒是有些意外。


    原想著雀榕是個牟利的好手,心野膽子肥,竟不知她還是一個懂得吃癟後學乖的角兒。


    自立門戶,雖然掙得多,可將來生意做起來,風聲難免傳至童州,一旦那邊問責,又是門攀扯的爛賬,得不償失。故而雀榕長了心眼,她寧願現在少掙一些,先把童州的關係處理好了,即便作為涼州的分部,也是頂賺的。


    扯著大旗立牌子,又因山水路遠,三娘那兒鞭長莫及,到頭來,不少心眼還是自個兒揣著的,於現在也沒什麽區別。


    想明白這一關節,蘿澀臉上淡淡的,手中菜刀不停,噔噔切著砧板上的肉沫餅子。


    “那便罷了,由她折騰去”


    滿囤媳婦覺得升子娘子有時候睚眥必報,有時候又軟弱可欺,那雀榕這樣子誣陷她,現在還占山為王,過河拆橋,自己一個外人都看不下去,她咋這麽淡然哩?


    “你就一點不氣不惱?作坊可是你救下來的哇,要是沒你的焗爐,這一批貨兒全都要黴在手裏!別說掙錢,就是腦袋也保不住啊,她還這般不識好歹!”


    蘿澀停下手裏的刀,把肉鏟起壓成了餅狀,擱在了箅子上,放到坐水的鍋裏蒸。


    “拔得高,死得快,我隻是幫她一把罷了”


    這話不清不楚,一言雙關,倒叫滿囤媳婦糊塗了。


    蘿澀斜睨了一眼,笑容有些意味。


    當年的娘子大人,招來了京城獵人的注目,今日涼州再起這樣一個女子,寧殺錯不放過,雀榕的生死還需她來掛懷麽?


    咯嗒,她蓋上了鍋蓋,又往灶膛裏添了兩把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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