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澀留了張大夫和恬妞吃晚飯。


    她殺了一條活鯉魚,做了道味美鮮香的潘魚;素菜有小炒豆腐和蒜泥薺菜,另放了一碗海米湯,點上兩滴麻油,香噴噴吃上了一頓。


    飯桌上,升子一反常態的沉默不語,隻顧著自己扒著碗裏的飯,要不是蘿澀給他夾了一筷子菜,他能一口氣幹光那碗糙白飯。


    問他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搖了搖頭,把腦袋埋得更低了,臉貼著碗兒,蘿澀簡直不知他是用嘴吃的,還是用鼻孔吃的。


    飯後一杯茶消食,天色漸晚,張大夫跟恬妞就要告辭,蘿澀喊二奎駕馬車送人迴去,也不虛留了。


    待人走後,蘿澀在炕下涵洞裏生起薪火,坐上煎藥罐子,準備睡前再喝上一帖藥——


    這時,房門外響起一陣悉索衣料聲,蘿澀抬眸看去,木格間的東昌紙上,映著升子高大的身影。


    他進屋從來不懂敲門,被蘿澀扣過幾粒蠶豆後,他不會硬闖了,隻會在門外大聲喚她,可今日他默不作聲垂著頭,懷裏還抱著什麽東西,徘徊踱步,進退畏葸。


    蘿澀很驚訝,像升子這樣的人,心中竟也有了事兒?


    她主動去打開了房門,對上了他糾結躲閃的目光,笑問道:“這是怎麽了?從晚間吃夜飯的時候就這副模樣了,魂不守舍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哩”


    升子塊頭大,立在門框邊裏,顯得頭頂天,腳立地,十分高大的樣兒。


    他不安的搓著懷中鐵皮匣子,老半天從喉嚨裏憋出一句話來:


    “你要走麽……”


    蘿澀暗自吃驚,下午邊兒本是支走他的,不曾想他都聽見了?難為他一直憋到現在才來問她,在張大夫麵前,他的沉默處理一點不隨他的傻氣。


    “你都聽見了麽?”


    升子抬眼,烏黑的眼珠對上蘿澀清亮的眸色,他的黯然寫在臉上,垂頭喪氣的點了點頭:


    “是我不好,阿奶是為了我才把你買迴家當媳婦,你不是我的,不肯跟我過日子”


    蘿澀心中酸澀,一番話兒滯留在舌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對於一般人她尚且不在乎什麽,可這人是升子,她竟不忍心傷害他。


    暗歎一聲,蘿澀扶著腰,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輕道:


    “我有孩子哩,哪能真跟你過日子?我替你攢了些銀子,等我走以後,你再正經請個媒人說和,娶個賢惠的好娘子,生自己的娃娃,你記下了麽?”


    升子一聲不吭,隻盯著蘿澀的肚子發愣,他寬大的手掌托著鐵皮匣子,指節發白,可見用力之重。


    “你去哪兒?”


    蘿澀被他問得一時愣怔,頓了頓才溫笑迴了句:“……我迴家去”


    “騙人,你沒地兒去!”


    驚訝的對上升子篤定的眼神,蘿澀一時難以辨別,他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


    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升子咬著牙,眸色霍然道:


    “娃娃沒爹,我給他當爹,洗三我洗他屁股蛋,長大了教他打獵、硝皮具!我還教他拋兜子,絕不叫壞人欺負他!也、也不叫人欺負你……”


    蘿澀一時語噎,指尖有些顫抖,心頭漫上的感動不假——她如今別無所求,隻求一份安穩的日子,隻盼平安生下孩子,她可以留下麽?醜婦伴著傻戶,相互扶持照料,不是夫妻更勝夫妻?


    感情的天平已經傾斜,理智卻一直堅守底線,她的心裏再容不下第二個男人,即便此生與梁叔夜情斷緣盡,可這樣自私,對升子也太不公平。


    他隻是沒想明白,或者說暫時對她有了依賴,日子久了,他一定會想清楚的。


    她的離開,才是對他最好的成全。


    搖了搖頭,蘿澀別過頭去,深吸一口氣道:“別傻了,你家獨你一根苗兒,你阿奶費了這麽大勁兒給你買媳婦,不盼著你開枝散葉?與我搭夥過日子,你這根算是斷了,你阿奶怎麽走得瞑目?”


    見蘿澀搬出阿奶來,升子眸光閃爍,遲疑之色表露無遺,他藏不住任何心事,一番糾結不舍,統統在臉上表現了出來。


    “去睡吧,我總歸過了上元節才走的”


    蘿澀拍了拍他的肩頭,笑著催他迴去睡覺。


    升子僵直著脊背,扭身走了一步,突然像是一杆銀槍紮根地上,紋絲不動,再不肯挪動半步。


    他蹭得迴過身,把懷裏的鐵皮匣子塞給蘿澀,堅定開口:


    “六十六個!統統給你!留下來!”


    “……”


    “你是我媳婦,半個也算!我不要別人,隻要你!”


    生怕蘿澀拒絕,升子倔著臉兒,把房門重重一關,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寬實的後背抵在門上,雙手一展,緊緊貼在牆根上:“我以後都聽你的,吃飯洗手,進屋敲門,洗頭不澆冷水,睡覺不打唿,我可以少吃飯,我、我多去打獵硝皮兒,日子不苦!你和孩子,我養!”


    蘿澀現在終於明白,其實升子不傻,一點都不傻。


    他隻是活得太真太明白,對世俗沒有戒心,一根腸子溜到底,可他的執著和珍視,他一定會竭力爭取。手書無愧,不懼人間是非,甚至為了她,他也會說謊,也會使使小手段,此時此刻,他一點也不像個傻子。


    “我傻,大家都說我是傻子,不怕犯傻!我想要與你一塊,不想你走!”


    蘿澀心中一悸,手掌托得不穩,不小心打翻了升子塞來的鐵皮匣子——蠶豆如滾珠落盤,散落一地,有幾個滾得老遠兒,有幾個當即砸成了兩豆瓣。


    升子不知蘿澀無意,隻當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離開,眼底劃過受傷的神色。


    他頹然放下了展臂,耷拉著腦袋,一粒粒撿起地上的蠶豆,放到手心裏……


    他從小被人罵傻蛋,什麽都做不好,後來隻要他對了一件事兒,阿奶就獎勵他一粒蠶豆,他很開心,原來自己也能做對事情,不會再被人罵傻子,他極其寶貝這個蠶豆,阿奶死的時候,他想用所有的蠶豆換她張開眼……現在,他更想留下她……


    他沒有親人,這一堆蠶豆是他掙來的,可隻有他一人珍之重之,因為他誰都留不下。


    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升子還不及站直,蘿澀已走到了他跟前——她撿起他手心裏的蠶豆,利落的塞進他的嘴裏。


    升子一臉懵逼地看著蘿澀,舔了舔蠶豆,舍不得嚼了,隻含在舌下,一瞬不動的看著她。


    蘿澀眼角紅紅的,心中大歎一聲:欠債可還,情意難舍,興許留下真的是一條對的路呢?她真的別無它法,這樣決絕離開升子,她竟下不了狠心。與其說升子依賴她,不如說,是她更依賴現在這份安定的日子。


    扭過臉,抬起手指,蘿澀迅速揩掉了眼角邊即將掉落的眼淚,她心中埋怨道:真是的,懷了孕整個人多愁善感起來,動不動鼻酸難忍,瞧起來心腸柔軟的不行。


    “這些蠶豆藏了多久了,我看都黴出來了,不如丟了算了,前塵往事一並作罷,你方才說了那麽多,日後果真做到了,我自會獎勵與你的”


    升子聞言依舊一臉懵逼,甚至於眼眸裏還帶著濃重的悲傷,他不知她已答應留下,隻當她臨別之語,揉碎了心腸。


    蘿澀嘖了一聲,繼續道:


    “我還在菜地種了辣子呢,到時候我炒香酥蠶豆給你,又辣又酥,比這硬邦邦的蠶豆好吃百倍!”


    升子沮喪搖了搖頭,說什麽都不聽。


    “你不要?”


    “不用收買我,你走了,我什麽都不要”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


    蘿澀在心裏大大翻了一個白眼,果然,方才一切都是錯覺,對於傻大個還是說大白話吧,這番委婉他是聽不明白的。


    “笨蛋!傻子!”


    她罵了兩聲,從他手心搶過蠶豆來,一並地上撿起的豆子,重新放進鐵皮匣子裏,徑自藏到了床頭去,不情不願道:


    “換了換了,六十六個給我,我不走了!”


    “真噠?”


    升子頓時眼放精光,一掃萎靡暗沉的神色,樂不可支得撓頭傻笑,特大方的揮手示意:


    “換!換!我換……都給你!”


    在屋子裏溜達一圈兒,他還是難以抑製心頭的喜悅,再三與蘿澀確定後,他猛地推得房門,提步就往外頭躥去——


    “喂!大半夜,你去哪裏啊?”


    蘿澀步子小,根本追不上他,等她扶著門板快步走到院子裏時,升子早就跑沒影了!


    漆黑的鄉道上時不時傳來他興奮的唿叫聲,遠遠聽去,像是狼嗷嗚的聲響,一時間村子裏人聲漸起,隔壁鄰居本已熄燈睡覺,現下也重新點起油燈,男人提著棍子,披著外衣出來瞧情況。


    得知是升子這個二傻,他臉色難看如鍋底,罵咧咧兩句,又不能真同一個傻子計較,向蘿澀投來一個責怪的眼神後,轉身迴屋。


    ……


    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升子才滿身是泥的迴到了家。


    蘿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罰他明日劈柴挑水,倒扣了十粒蠶豆日後慢慢還,別的也不忍餓他飯口,小懲大誡就後催他洗澡睡覺。


    *


    轉眼便至除夕小年夜。


    年貨是幾日前早早辦置來的,雖靡費了點銀子,因童州貧苦得多,想安穩過個好年,沒一兩銀子還真下不來。


    既然打算留下,蘿澀也暫時不必省攢下的那筆銀子,她大方買了豬肉年菜,扛了一袋飛羅粉迴家,另有各色雜拌蜜餞、柿餅年糕,足足拉了一牛車囤下。


    二奎家有李大虎的馬車,平日閑暇時,他倒是成了車把式,來往苦水鎮各地,跑路趟掙銀錢,碰上鄰鄉有新鮮的菜蔬,也會替蘿澀帶一些迴來。


    總而言之,蘿澀家這個年不愁過,且能過得十分滋潤。


    不到亥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隻聽門外鞭炮聲劈裏啪啦的響,家家戶戶這個時候,都準備列案焚香,迎神下界。


    在院中,蘿澀把堂中的跛腳長條案搬樂出來,其上擺著了燭台、香筒、香爐等物什,等燒過了錫箔阡張,才算真正請了神祭了祖。


    富貴人家講究全供,什麽豬頭、公雞、鯉魚這些,但農門寒戶,不過擺桌素供,貢上幾盤幹果子、年糕、素菜表個心意便夠了。


    貼上天地紙馬,蘿澀收了供桌,開始去灶棚煮飯。


    升子抱著一摞炮仗,在院子裏點線香,除了門柱上的掛鞭,還有麻雷子、雙響、二踢腳之類的。


    炸得狠了,炮仗紅衣飛濺到蘿澀的灶台邊兒,她冷冽一記眼風丟去——升子默默低下頭,裝作沒看到,隻是腳步挪動,離得遠一些罷了。


    因隻有倆個人食年飯,蘿澀隻燒了一盤紅燒鯉魚,一碗白崧打底、炒米粉伴麵醬、精肥參半的粉蒸肉。早些日子醃下的臘腸也切了半根,在箅子上蒸了會兒,取出便可食。


    做完了年菜,剩下不過餃子,麵粉是昨日醒下的,她揉著麵團摘下劑子來,擀麵皮,剁肉餡。


    砧板上傳出噔噔噔的刀砧之聲,遠近相聞,門戶不閉,雞犬相安。男人高聲沽酒,女人哄罵頑兒,皆是熱鬧。


    蘿澀下了一鍋餃子,雖然個數不多,但勝在花樣多,有淨肉餡的、豬肉白菜餡,香油、豆腐幹、菠菜餡兒更是不用說了。蘿澀特地在一個餃子裏包進一枚銅板,總歸不是她吃著,就是升子吃著,雖沒啥意思,但總歸是個吉祥的好寓頭。


    趁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出鍋,蘿澀喊來升子洗手吃飯。


    一頓飯兩人吃得肚圓犯困,升子從嘴裏吐出銅板,樂得找不到北,蘿澀取出紅繩替他串了起來,掛在了脖子上。


    還來不及收碗,外頭想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蘿澀開了門,見滿囤媳婦捧著一盆幹餃,拉著丈夫滿囤和二奎,笑盈盈站在門外,她道:


    “怕你們倆人不熱鬧,咱們一家過來湊個人頭,閑話家常,便是守歲也得捧著落花生,一並嘮嗑才叫時間打發的容易些哩”


    “快裏麵坐,外頭天冷,我這就生火盆子!”蘿澀笑著,側身請人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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