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屋是芭蕉,一枕黃昏雨。


    從桃花渡迴來後,蘿澀燒灶煮水,搬來大浴盆,她拎著木桶往裏頭倒滿了水。熱氣升騰,把自己剝了個幹淨,她沉溺到熱水中,才覺得遍體通暢,驅趕走了渾身的酸疼酥軟。


    隻低頭粗粗看了一眼,便知身上是如何慘烈的模樣。


    頭枕在木桶邊沿兒,困乏意一陣陣襲來,心空洞洞的,隻想枕著窗外的雨水,一覺睡去。


    身子一點點往下滑,水淹過她的口鼻,蘿澀心想著:反正都要迴去,不如就這麽了斷罷,也省去了往孔方錢莊辦手續的繁瑣。


    窒息感襲來,她不經意擰起了眉心,直到胸悶頭昏,求生欲望迫使她掙紮出了浴桶——


    苦笑一聲,笑得淚水滂沱。


    她連死都不敢,當初憑什麽義無反顧的隨他去涼州?承認吧,她害怕被焚燒取走聚核,害怕麵對戰場,害怕麵對死別,害怕梁叔夜放棄解藥,再受蝕骨之蠱,膽怯事情這麽多,除了勇敢的放手,再無其它。


    搓著身上的皮,洗著歡好的印記,情藥的殘勁兒滲了出來,沐浴了大半個時辰,蘿澀才覺得緩了過來。


    換上一身棉布單衣,趿拉著繡鞋,蘿澀推開房門,步入院中。


    藤架下的躺椅上,梁玉不知何時來得,她半闔著眸子在上頭小憩,常年軍旅生活讓她有異於常人的警惕,聽見腳步聲,立刻睜開了眼睛。


    有客來,蘿澀倒也不驚,對梁玉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許是同為異世人的原由吧。


    “我這裏隻有鐵觀音和香片,不知你喝什麽?”


    蘿澀抿著唇,淡然一笑,訴不盡的苦澀。


    梁玉見她神容,大約能猜到,心下一歎道:“鐵觀音,我不喝香片,花味寡淡,像個娘們一樣講究”


    想來也是,蘿澀搬來清供茶案,提著一隻青瓷茶壺,挨著她邊上坐下,素手斟茶:


    “鐵觀音有股凜冽之氣,肅殺之味,雖極為適宜你,可你殺伐太心重,既已離了戰場,日後也不妨嚐嚐香片茶,多一份恬然愜懷”


    梁玉不是矯情的人,雖心知蘿澀不願再提梁叔夜,卻依舊問道:


    “你與他斷了?”


    蘿澀手一頓,淡道:“我若執意糾纏著他,想必你也會出手的吧?如若我不是穿越過來的,恐怕早就死在你的箭下了”


    梁玉不可置否,她穿越十三載,遲遲不歸隻為梁門親人和涼州同袍。為了梁叔夜,為了梁家,不過是殺個鄉野村姑罷了,況且死在她梁玉手中的人還少麽?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迴去?”


    “還是十月初一寒衣節吧,續費了十年光景,竟都是打了水漂了”


    這趟穿越,除了惹了一身情殤,她一兩銀錢也沒有攢下來,空著手迴去,還要繼續麵對負債累累的零食鋪和法院傳票。


    “保著小命已是不錯,據我在京城的探子傳來的消息,前陣子劫湖廣漕糧的海寇已經捉著了,把何府薑氏供了出來,現下刑部正準備立案拿人,可帖子被內閣暫時壓著,隻因為嘉元長公主還沒有點頭,你知道為何?”


    薑氏是嘉元的走狗,總不會因為主仆情深,就願意救她一命?想來,總還是有所圖謀的。


    “因為薑氏手中還有她想要的東西?”


    這是蘿澀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梁玉點了點頭,伸出手指,指向了蘿澀:“對,這件東西就是你!”


    若是從前的她,乍聞此言,還會心悸膽顫,現在她明白其中內詭,自然想的明白——嘉元想要的,無非就是她的聚核罷了。


    “嘉元讓內閣將刑部的折子留中,是一種很曖昧的態度,她似乎在等薑氏立功,進獻我的聚核,可這也並不代表這次劫糧船之事,薑氏可以獨善其身”


    梁玉眸色深重:


    “薑氏作惡多端,助紂為虐,這次罪名又是板上定釘,她自己也不傻,一定會想脫身的計策,這次不徹底把她收拾了,再等來日便難了”


    “你有辦法?”


    蘿澀雖然要離開,可別人欠下的債,她還是要討迴來才走得安心。


    梁玉沉吟片刻後道:


    “不等京城那了,你去請餘有龍,就用何伯禽奸殺女子的罪名搜家入獄,待到了獄中,我有的是辦法讓她在劫糧案的認罪書上畫押!”


    蘿澀看梁玉眸色堅決,滿臉剛毅,便知她已有了計較。


    *


    找了餘有龍,他本就對何伯禽恨得牙根癢癢,無奈一直揪不出他的淫窩來,隻好認命。


    有了蘿澀親試狼窩,又有自告奮勇的受害婦女證詞,餘有龍當即派了一列官差,去風神廟抄了何伯禽的淫窩,證物到手後,再去何府拿人。


    可尋了一圈,不見何伯禽的人影,隻有薑氏領著一院子小妾在家。


    盤問了半天,薑氏不動如山,麵色無改,她裝聾作啞自己忙自己的事,等餘有龍消磨最後的耐心,她才緩緩道:


    “讓蘿澀姑娘見我一趟吧,我將藻兒的事托付與她,便了無牽掛,隨大人去大牢便是”


    餘有龍有些為難,薑氏畢竟誥命夫人,他不好生拿硬緝,最好是她肯乖乖配合,既然放了這話出來,他若不應允,倒顯官府不講道理了。


    轉身看向身後蘿澀,餘有龍躑躅開口:


    “呃,蘿澀姑娘,我派人隨你一起進去,就替你守在門外,一定不叫歹人有可乘之機,要不……”


    “好,我去”


    蘿澀痛快的點了點頭,她和薑氏之間交鋒不斷,總該有此了結——何嵩老將軍的性命她也要一並同她算。


    在袖口裏藏著一柄小巧的匕首,她隨著府中小廝步入後堂,立在垂花門下,還未等來薑氏,何藻已蹣跚著跑出,他一把抱住了蘿澀的腿,虎頭虎腦的小腦袋仰著,睜著圓溜溜的眼珠子道:


    “阿、阿……姐!”


    蘿澀心中一軟,稚子無辜,霍良和薑氏的孩子,卻是一派天真無邪,憨態可愛,讓她根本討厭不起來。


    彎腰抱起了他,蘿澀笑著問道:


    “藻哥兒竟還記得我麽?”


    何藻拍著手,虎牙豁著口,開心得直拍手,一不小心口水就流了下來——蘿澀掏出身上的娟帕,替他擦拭幹淨,抱著他邁進了堂屋。


    門應聲關上,堂裏窗紙糊著厚厚得,不怎麽透光,略顯得屋子有些暗沉。


    “蘿澀來了?坐罷——”


    薑氏正立在佛龕前,雙手合十,向觀世音菩薩禱念著什麽,她見蘿澀抱著何藻進門,便擱下手中的佛串兒,端莊風儀地走了出來。


    “府門外衙差等著拿人,夫人這會兒抱佛腳,怕是來不及了吧?”蘿澀放下藻哥兒,讓他自個兒跑著玩兒。


    “我一顆善心,觀世千目,自然會懂的,此番不為禱念,隻為超度”


    薑氏尋了一處座位落座,牛杏花捧著茶漆盤過來,她利索的送上茶盞,心不在焉的,連給蘿澀送白眼的心思都沒有。


    這時候內室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牛杏花看了一眼薑氏,見她無動於衷,便低著頭趕迴去哄孩子了。


    薑氏捧起茶碗,輕叩茶沫,吹著茶麵兒道:


    “我見杏花的兒子乖巧,便抱來養了幾日,可後娘總沒有親媽好,一直啼哭不已,哭得我心煩意亂,便與他吃了一劑藥下去,這時候也該是時候了……”


    蘿澀本還沒有聽明白,突然牛杏花尖利的叫聲傳來,她抱著孩子衝了出來,驚恐不已,大聲道:


    “夫人!夫人,我的孩子怎麽了,他渾身抽搐,把奶都吐出來了,你看——你看!”


    蘿澀聞言,立即抬眼看去,見那嬰孩臉色鐵青,印堂發黑,眼白已經翻出,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沒幾下便沒了動靜。


    聯想方才薑氏的話,蘿澀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著薑氏——天下怎麽會有如此惡毒的婦人!連滿月的嬰兒都不放過!


    牛杏花徹底六神無主,她給薑氏跪了下來,哀求不止:


    “夫人,您不是會醫術麽,求求你治一下我的孩子,求求您……”


    “我確實會醫術,可你的孩子便是我毒害的,我又怎麽能去治好他?那不是兩相矛盾,自尋麻煩?”


    薑氏並沒有想隱瞞牛杏花的意思,她臉上還是掛著疏離溫淺的笑意,可那笑容背後的狠絕,真令人心中發寒。


    牛杏花呆呆傻愣在原地,喃喃道:


    “怎麽會……是您救了我,收我迴府給我飯吃,您還說將我賞給老爺做妾,我的孩子也可以和藻哥兒一般——”


    牛杏花說沒說完,薑氏已一個巴掌甩了過去,麵色變得扭曲,恨聲道:


    “這個雜種算什麽東西,也敢拿出來與我的藻兒相提並論?”


    收起手掌,薑氏抖了抖衣袖,恢複了那張溫婉的表相,她淡淡道:


    “你兒子先走一步,你也緊著跟去吧,我收留你,不過是看中了你的肚子,和你與我一般高矮的身量,瞧瞧,你現在身上穿的這身衣服,戴的首飾,哪一樣不是我的?”


    牛杏花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蒜頭金鐲和翡翠環,喃喃道:


    “我生下孩子那天,您送我的……您……”


    孩子的死對牛杏花打擊太大,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竟是給薑氏的當替死鬼,可等她徹底想清楚的那一瞬,薑氏手中的剪子已紮破了她的喉嚨,聲帶斷裂,連尖叫都成了奢望。


    咣當倒地,孩子死在她的懷裏,一時血流滿地,母子俱亡。


    蘿澀不可置信的搖頭後退,砰一聲,背脊緊緊貼在槅扇上,她似乎明白薑氏的意圖!


    手在後背上一摸,果然,門已從外頭被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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