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氏這次是孤注一擲了,她不惜掏出自己全身家當做賭注,不拿下這場博弈之局,她不死不休。


    沒有時間了,她沒有時間了。


    梁叔夜眼底一派閑適笑意,他看見了薑氏眼中的決絕,勸自己沉下心——


    不急,他要一擊必殺,讓這個女人再沒有翻身的日子!


    伸手,拿起一錠元寶,梁叔夜掃了一眼底部上的字號“茂昌”,便知這是京城寶泉局新鑄的官銀。去年戶部撥款,用於疏通運河中段及加固錦州府轄處大壩,好像用的就是這筆官銀。


    沒想居然落在了薑氏的手中,不知去年錦州府水災,是不是也有這個賤婦參與其中?


    不說別的,兜子的老家就在錦州府寶嵇村,他和蘿澀是一塊北上逃難,被落戶在牛家村的難民。


    看了身邊蘿澀一眼,梁叔夜心中暗到:


    丫頭,我給你報仇!


    清了清嗓子,梁叔夜勾起一抹笑意,風輕雲淡,麵兒上並沒有將這兩萬白銀放在眼中,他客氣道:


    “何夫人來得晚了,前頭還有一堆百姓等著兌糧,不如到邊上的茶寮裏坐坐?輪著你了,我再喊你”


    薑氏不動聲色。


    她在府中聽說湖廣的糧船竟然到碼頭了,原是一萬個不信,可她為人謹慎小心,幾番思量下還是親自來一趟碼頭。待看過停泊的漕船後她心下嗤笑:過海的漕船和分舵漕船並不相同,隻一眼,她就認準了,這是從江浦分舵借來的漕船。


    滿打滿算,就算讓梁叔夜借來了糧食,也絕對不會超過一萬石!現在看他使用拖延之計,便知自己所料無措,別看後頭的漕船吃水很重,指不定上頭裝得都是什麽東西!


    偏頭,薑氏小聲與牛杏花吩咐,叫她使喚兩個奴才,去後頭的糧船上打探一番,看看裏麵究竟裝了什麽!


    牛杏花得了命點頭應下,挑釁地看了一眼蘿澀,輕聲念了句:“走著瞧,一會兒有你哭的時候……”


    蘿澀見勢不對,忙要扭身跟去,卻被梁叔夜一把拉住了——


    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著她的,尋著指縫,慢慢將手指都扣了進去,還不忘用拇指尖撓了撓她的手心,麵上笑意促狹。


    瞪了他一眼,蘿澀小聲道:“都什麽時候了!牛杏花往後頭漕船去了,你不怕露餡呐!”


    梁叔夜暗歎一聲:“莫慌,我故意的,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不透點血腥味給她,她哪裏肯全力一搏?”


    蘿澀一臉懵逼,雖然知道他留了後手,可這般勾心鬥角,猜度人心,她的智商有點不夠用了……


    梁叔夜覺得這樣子的蘿澀也很可愛,蠢萌蠢萌,至少她占了一半啊。


    他抬眼望去,黃昏之下的河麵上又起了薄霧,糧船的輪廓在霧中陰測測的,隱去了幾分陰謀的味道。


    半盞茶的功夫,牛杏花滿臉興奮的迴來了,她附耳與薑氏說了幾句後,薑氏勾起了然的笑意。


    她從茶寮裏走了出來,對梁叔夜道:


    “不必再等,我另出五萬兩銀票,速速放糧!”


    一大摞孔方錢莊的銀票險些晃瞎了蘿澀的眼!真沒想到,原來薑氏這麽有錢!這、這不會是她全部的家當吧?


    梁叔夜聞言眉開眼笑的,他輕鬆接過銀票,砸到了莫三的臉上,淡然道:


    “記賬,放糧!”


    “誒誒!好嘞!”莫三嘴巴快要咧到腦後,他點了十來個搬貨的力巴,讓他們上後頭糧船上扛糧米去,見河麵霧中,難免抱怨一聲:“他姥姥的,這麽大霧,你們當心腳下,要敢滑跤灑了糧包,我要你們的命哩!”


    把銀箱和銀票都收了起來,梁叔夜拉著蘿澀的手,怎麽也不肯鬆開。他上茶寮坐下,優哉遊哉的煮茶燙盞,即是隻用一隻手,也姿態瀟灑,風流清俊。


    沒一會兒,力巴們肩頭扛著三五米袋,吃力地從大霧中走出,踱到了碼頭薑氏跟前——


    “等一下!”


    薑氏冷冷的出聲,嗬停了扛米的力巴,她從發髻上拔出金簪,斜睨了一眼梁叔夜後,猛地向力巴紮了過去!


    力巴嚇得半死,往後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力巴心跳未定,迅速抬眼看去,見薑氏攥著金簪,捅進了米袋中,隻聽劃拉一聲,便割破了麻布袋身——


    白花花的大米,像泄閘的洪水一般,灑了一地。


    不可能,怎麽可能?還都不是陳糧,竟是新糧?


    薑氏握在金簪上的手一頓,立刻將冰冷的目光投向牛杏花——牛杏花也傻眼了,她明明看到糧船上都是沙包袋,都是泥巴啊!怎麽、怎麽抬出來就變成米糧了?見鬼了麽!


    蘿澀又驚又喜,她迴握梁叔夜的手,這才發現方才自己太過緊張,掌心出了一層黏糊糊的薄汗。


    想要抽離,卻又讓他逮了迴去,梁叔夜絲毫不介意,他笑著道:


    “看吧,現在才是收網的時候!”


    說罷,他站起來身,對薑氏道:“夫人莫要急,都是湖廣今年的新糧,您是懂行之人,與你在府囤得陳糧,差距甚遠吧,不過……可能與你在桃花渡口囤的有些相近?”


    此言一出,薑氏渾身一震,素來不動聲色、嫻進淡雅的她,第一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梁叔夜雙掌一擊,桑柏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他聳身過來,朝著蘿澀笑道:“少爺,我把糧船都開上來了!蘿澀姑娘,晚上慶功酒宴,你得給我記頭功呐!”


    蘿澀雲裏霧裏,看著桑柏,疑怪道:“頭功?”


    “自然,是我發現桃花渡口的蘆葦蕩裏,他奶奶的藏著好幾艘糧船!我家少爺按兵不動,剛剛才叫我把船弄來碼頭的,好在今天大霧,沒啥人瞧見,順趟的很哩!”


    “是湖廣漕糧隊被劫的糧船?”


    看梁叔夜點了點頭,再結合薑氏奔潰的神色,蘿澀終於明白了過來!


    薑氏勾結海寇打劫漕幫糧船,雖弄沉了幾隻,總還剩下一些,最後她該是與海寇分了這批糧食,然後偷偷運迴了童州城外的桃花渡,藏在蘆葦蕩裏,必定是想等邸報到後,瑞豐空倉無糧被迫倒閉,這時候她薑氏便是擁有最多存糧的糧行,一城生死皆與她手中,要多少錢沒有?


    可惜她的算盤落空了,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還白白賠上她所有的家底!


    “糧價又降啦,糧價隻要二兩四啦!”


    報糧價的小兵又來了,帶來了這個激憤人心的消息,瞬間,碼頭的叫好之聲,簡直要將棚頂給掀翻了去。


    薑氏臉色煞白,藏在錦繡裏的手止不住的發顫——糧價暴跌,她這麽久花高價收來的糧米,便隻能爛在手了,現在讓她跟著糧價拋賣,豈不如割肉一般?


    怒急攻心,對著身邊的牛杏花,她反手就是一個耳刮子!


    泥巴!泥巴?要不是牛杏花坑害了她,她至於豁出血本去麽?花錢買自己藏起來的糧食,這氣她根本咽不下去!


    牛杏花實實在在吃了這耳光,摔倒在地,這一摔便動了胎氣,她本就快臨盆了,這一巴掌,提前讓她的娃娃來到了人世。


    “疼!疼……夫人,夫人,我要生了,夫人!”


    牛杏花的羊水破了,一點點浸濕了她的裙褲,邊上的大老爺們哪有見過這陣仗,忙紅了臉背身過去。


    薑氏的指甲刺進掌心的皮肉中,她抬眼望向蘿澀,其中意味讓蘿澀不禁打了個寒顫。


    深吸一口氣,薑氏勾起冰冷的笑意:


    “抬她迴府……”


    轎夫七手八腳的把牛杏花攙上轎子,率先走在了最前頭。薑氏隨後壓轎,她挺直了脊背,絕不肯讓蘿澀小瞧一分,端得依舊是命婦的架子,淡漠的目光中隱下怨毒,轎子緩緩離開。


    兩頂轎子後,押糧的車隊跟了長長一路,往東城方向逶迤而去。


    至薑氏走後,河麵上的霧才漸漸消散,夕陽盡消,夜幕降臨。


    *


    碼頭決戰過後,餘有龍在廣和居酒樓包下了場子,大擺慶功酒。


    除了梁叔夜和蘿澀,還有牛長庚、呂千金、桑柏、兜子一幹人等,隻要是在糧食價格戰裏出過力的,他都請了來。


    酒樓大堂人聲鼎沸,劃拳行令、勸酒攀談。


    大夥兒都是相熟之人,也不是啥文人雅士,吃多了酒,各個臉紅脖子粗,逮男的就叫哥們,逮女的就喊媳婦。等呂千金抱著酒壇子來找蘿澀時,媳這個字他還沒說出口,已經被梁叔夜一腳踹了出去。


    餘有龍哈哈大笑,夾著一筷子菜送進嘴裏,拿起酒杯與梁叔夜碰盞:


    “你欠我的大醉一場,今日你小子算是栽了,來,喝酒!”


    梁叔夜也有了三分醉意,隻不過他堅決不讓蘿澀碰酒,隻倒了一杯香片與她,自己則同餘有龍推杯換盞,喝得興致高昂的。


    蘿澀戳著菜盤子的一條魚,默默吐槽:眾人皆醉她獨醒,看著一幫瘋子的感覺,並不怎麽美好!


    酒過三巡,每一桌都喝得人仰馬翻,餘有龍也被梁叔夜灌得七葷八素,兩隻胳膊撐在桌案上,人直往桌子底下呲溜——


    “我說叔夜老弟啊,我素來敬仰梁家門風,你看起來一個文弱公子哥兒,酒量酒品當屬這個!”


    餘有龍頭昏腦漲,腦門直往桌案上磕著,說罷,他朝著梁叔夜豎了大拇哥!


    “不敢,淺顯酒量,是餘大人承讓了”


    蘿澀扭頭看去,見梁叔夜端坐在位子上,臉上掛著一抹笑,臉不紅頭不晃,很是清醒的模樣。


    不過,失焦的眸子終歸騙不了人,他亦是醉了的。


    酒席散去,桑柏早就不知上哪裏挺屍去了,蘿澀隻好自己扶著梁叔夜往外走,甫一出酒樓大門,上一刻他還清俊模樣,下一刻抱著門柱子便哇哇吐了一地!


    蘿澀跳腳避過,躲得遠遠的,捏著鼻子探頭看去——


    見他吐完,不緊不慢得從懷裏摸出一塊方巾,姿態講究地擦了擦嘴,麵上兒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看著蘿澀一臉嫌棄的表情,梁叔夜展開雙手,笑得眉眼彎彎,撅嘴道:


    “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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