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乾大哥,你說你沒擔保,那這手印到底是咋迴事呀?”蘿澀問道。


    牛乾悶著喉嚨聲兒,使勁撓了撓腦瓜子,簡直要把自己的頭皮撓破了去,半天後,他頹然鬆下了手:


    “我當真不曉得,我沒見過這借據,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三娘做主,我哪有這個主意,還替別人擔保借錢去,可、可這手印!”


    顯然牛乾自己也一頭霧水,急得雙目通紅,寬厚的手掌不斷搓著,不知該放在哪裏。


    三娘咬牙衝到了李婆子身邊,拉著她褐色深衣的下擺,厲色道:


    “我敬您為長,非親非故與您收留,哪點虧待了去?這一百兩我是斷斷沒有的,我也不信乾哥會做擔保,你快些講來,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李婆子哭喪著臉,她抖了抖袖子,撣掉了三娘的手,畏縮著脖子往後退去,沒有什麽底氣的小聲道:


    “我一個孤婆子,何家夫人咋肯借我這麽些銀子,要不是他具結擔保,哪裏能成事哩,我、我還不上了,得你家還去——哎喲三娘媳婦,我曉得你藏了不少銀子,便是一百兩也是有的,先拿出與我使使,等我的糧票賣了,我一定還你!”


    三娘臉上煞白,心裏恨死了這個白眼狼,虧得她供李婆子吃穿,與其遮風避雨的住所,到頭來竟是這般迴報的?


    “是啊,三娘,我婆婆常誇你好,待她跟自個兒幹媽似得,現在碰上了點小事兒,你咋好一直推辭哩,再說,這白紙黑字寫著的,快快拿錢來,我們也好迴去,你看我東家還大著肚子哩。”


    王氏在邊上煽風點火,就拿捏三娘老實可欺,端得是一副趾高氣揚,小人得誌的嘴臉兒。


    蘿澀聞言冷笑一聲,嗆口迴去:


    “幹媽親不過婆婆,怎麽說大伯娘你也是敬過茶,改過口的,論親疏,這債怎麽著也是你還的道理。我還是那句話,李婆子沒跑兒沒死,有牛乾什麽事,她若還不上,剁手跺腳的隨你意,再不濟綁迴去刷幾年恭桶抵債,到死也就結了!”


    扭頭看向牛乾,眼珠子轉動,蘿澀想到一種可能,便問了嘴:


    “牛乾大哥,你平日可有按給別人手印的時候?”


    蘿澀話一出,牛乾望著天仔細想著,三娘一臉殷切,倒是李婆子顯得心虛得緊——


    “有!”


    牛乾拿拳頭捶在手掌心,篤定道。


    “按給誰了?”


    “李婆子——可是她拿得是村口雜貨鋪的賒賬給我啊,我還打眼瞧過後,才給按的啊”


    三娘氣得眼淚掉落,一掌拍在他的後背,怒道:


    “你個二傻子,一定是那時候叫她做了怪了!”


    蘿澀立即道:“那張賒賬紙在哪裏?在雜貨鋪麽?”


    “在我地方!”三娘抬眼道:“前幾日我才把賒賬結清,店家把簿紙還我了,我都在屋裏收著呢,我馬上去拿!”


    三娘匆匆跑進屋中,沒一會兒,就揣著一張紙跑了出來。


    李婆子嚇得六神無主,這時王氏給她使了一個眼色,李婆子咬了咬牙,立即飛身朝三娘撲去——


    三娘躲避不及,被她撲倒在地,整個人叫她壓在地上,後腦著地,暈得七葷八素的。


    “李婆子!你幹什麽!”


    蘿澀厲聲叱著,一邊跟著衝上去——李婆子一把奪過三娘手中的紙,揉成一團,直接往自己的嘴了塞去!


    蘿澀見勢不好,當機立斷。


    她一時間尋不到什麽東西,隻得把手指伸進了她嘴裏,用力去掰著她的牙口,一定不能叫她把紙團吞下去。


    李婆子畢竟年紀大了,掙紮不過,但她心裏恨毒了蘿澀,便狠狠一口咬上了她的手指!


    蘿澀悶哼一聲,疼得幾乎要昏過去,十指連心,她都懷疑自己的手指是不是還在。


    三娘大驚失色,忙把壓在她身上的李婆子推了下去,跟著蘿澀一塊兒掰開她的牙口,把紙頭和手指都搶了出來。


    “咚”一拳,蘿澀毫不客氣打在了李婆子的鼻梁上。


    不知是她自己手指上的血還是李婆子鼻管裏留下的血,總之糊了她一臉血色,狼狽可怖。


    捂著口鼻,李婆子癱坐在地上,嗷嗷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


    “蒼天沒眼呐,誰來可憐可憐我老婆子啊,這麽個小娼婦下黑手,敢打老人家哇,有娘生沒娘教的小畜生,真是反了天了哇,一家子合起夥來欺負人,關起門來掙銀子,碰上親戚有難,一份銀子不肯出,叫雷劈死得了哇”


    蘿澀捏著自己的手指,血一滴滴墜到泥地,眨眼就沒了。


    三娘急忙掏出襟口裏的手絹,給蘿澀包紮起來,沒一會兒,血就浸透了白娟,開出一朵朵血色梅花。


    “三娘,把紙拆開我看”


    顧不上李婆子叫罵哭喊,三娘連忙把紙團展開——


    蘿澀發現這白宣是很薄的一張,上頭的字都起了毛邊兒,像是被人用裁紙刀又從中間剔了一層。牛乾按在上頭的朱砂印泥很是厚重,力透紙背,形狀且與借條上的一般無二。


    真相便是如此,是李婆子算計了牛乾。


    蘿澀將紙高高舉著,讓圍觀的鄉鄰打眼都能瞅見,她拔聲兒道:


    “鄉親叔伯嬸娘都看看,這上頭的手印同借據上的一模一樣,定是李婆子剔薄了雜貨鋪的賒賬單,哄騙牛乾按下的手印,我打包票,當時這張賒賬單下,一定藏著那張借條,印泥從上滲到下頭,所以才有了牛乾做擔保的借條!”


    眾人發出恍然的聲音,紛紛指責李婆子不是個東西,三娘一家這般對她,不知圖報,還算計有恩之人,死了也有孽報雲雲。


    牛杏花眼底難掩怨恨之色,她狠狠瞪了一眼身邊的王氏,罵道:“沒用的東西”


    王氏低下了頭,很是不服氣。


    收迴責怪的神色,深吸一口氣,牛杏花對蘿澀道:


    “這事兒我可不知道,但是這個李婆子給你們家下的套,我隻管要我的錢”


    李婆子沒法拖三娘和蘿澀下水,頓時慌了神,她忙去求王氏:


    “老大媳婦,你快幫我說句好話,叫著寬限點時間,等我賣了糧票就還錢成不成?”


    王氏老大不願意,撇開頭裝作不認識她,悶著聲並不搭腔。


    這時邊上就有人嚷嚷了:“老婆子還不知道吧?城裏傳得風言風語,說是今年漕糧到不了童州哩!大夥都去兌糧票,隊排得老長的,他們起先還肯兌,現下都不肯哩”


    李婆子臉色一變,顯然不知道這個事。再聽還有人搭腔,她心下更是絕望。


    “是是,我家攢得糧票隻換來一半的糧食,虧死我了,那還是早上的事,現在再去瑞豐,連一半都兌不到了,除非真金白銀的買,這糧票就是廢紙哩!”


    “胡說!你們都胡說……這麽多人炒糧票,都指著掙錢,哪能就我陰溝翻船?”


    李婆子帶著哭腔,用懇切的眼神望向三娘跟蘿澀。


    蘿澀沒留情麵的戳穿了她的自我安慰:


    “鄉下人家炒糧票的少,即便虧了,也折不了幾個錢,富人門第又不差錢,傷不到底氣,除非是投機分子想著發橫財,借著印子錢去的,那就比較慘了”


    李婆子癱軟在地上,戾氣消散無蹤,當真像一個暮暮老矣的老婆子:


    “咋辦,那咋辦……我要咋辦?”


    她從懷裏掏出那疊糧票,眼淚劈裏啪啦的掉著,模糊掉了上頭的字跡,她顫抖著手腕,舉著糧票遞給牛杏花:


    “我隻有這個,拿與抵債成不成?”


    “老東西忒硬棒,誰要你的糧票,隻要銀子,你今兒還不出錢,就等著剁手吧!”不用牛杏花發話,她身後的惡仆抬著夾銀錠的夾剪出來。


    蘿澀打眼看去,見是一把剪口很短,剪柄很長很粗的大剪刀,一麵固定在一個大木案上,另一長柄可開可合。這玩意一般是錢鋪裏用來壓剪銀錠的,不知啥時候開始,賭坊裏也放著一座,出千或是賴賬,都有用來見血的。


    李婆子一看就嚇尿了,她雙腿蹬著,手不斷往後劃拉,屁股在地上刨出一道溝壑——


    “不要,求你繞過我,我刷恭桶,倒夜壺,洗衣服,別剁我的手!”


    三娘抓上蘿澀的手,麵色糾結,眼底不時閃過猶豫之色。


    蘿澀迴勁兒握著她的,眼神示意:你還想保她?忘了她是什麽樣的人,忘恩負義的黑心鬼,幫她才是犯傻。


    李婆子撕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很快就被惡奴拖著到了夾剪跟前。


    她眼中滿是驚恐,她見王氏一句話也不肯幫她說,隻幹看她被拉去剁手,便開始劈頭蓋臉的罵上了:


    “你個惡婆娘,當初是你給我出的炒糧票的主意,你說掙了錢就能帶兜子迴老家,也是你叫我用那法子騙牛乾上當的,有了他家墊背,我才肯冒著風險,現下出了事,你倒跟個沒事人一樣,你個臭婆娘,我打死你個小蹄子!”


    李婆子像發了瘋一般,一時掙脫了惡奴的鉗製,向著王氏撲了過去——


    一把揪住王氏的頭發,摔在了地上,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李婆子將壯如牛的王氏按在地上,啪啪兩個大耳光子甩去不解恨,隨後一口咬在她的耳朵上,嚐盡滿口血腥也不鬆口!


    王氏疼得哇哇大叫,跟李婆子扭打在地上,一邊打一邊迴罵:


    “你個死老太婆,你兒子早死了,你的死活幹我屁事,你想掙錢帶孫子迴老家拽上我幹嘛,我可不想再過種地的日子,我是少奶奶的命,你、你鬆開!哎喲——”


    李婆子被遲來的惡奴給拖開了,她啐了一口血痰:


    “你個爛破鞋的臭表子,哪個瞎了眼搞你這頭母豬破鞋,我死也不放過你們,我老婆子就是死,也要來尋你們索命!”


    王氏抖了抖,捂著流血的耳朵往後爬去。


    牛杏花扶著肚子,覺得血腥味有些刺鼻,懶得再看惡婦扭打,捂著口鼻同地上的王氏道:


    “你,去夾下她的手指來,報了她咬你這一口的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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