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澀第一次到知府衙門來,在後院邊下了馬車,自有仆人婆子迎上來:


    “這是蘿澀姑娘吧,我家大人有請,請隨我一起來”


    婆子親切的挽上了她的手,就這麽一瞬間的功夫,已經挑過她的袖口,摸過她衣襟和腰際,確認沒有攜帶鋒利之物,才笑盈盈的鬆開了手,擺了一個“請”的手勢。


    蘿澀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冷笑:真是鴻門宴!


    知府衙門後院仿著江南園林,曲盡通幽,清白磨磚,草木瓏璁。由婆子領路,從抄手遊廊走過,蘿澀聞到了一陣火油味。


    眉心一擰,她看到假山邊,搭著一處木台高架,邊上光禿禿的石碓,像是隔火帶一般,便出聲問道:


    “這是什麽?”


    婆子大方笑笑,也不瞞著:“這是才搭得戲台子呢,老爺嫌夏天裏熱,願意到院子裏聽戲,這才剛搭個架子哩”


    到了後院中庭,身穿甲衣的勤王營的士兵嚴陣以待,他們手持刀戟站著列隊,護著三門大敞的客廳飯堂。


    婆子見蘿澀老往士兵身上看,不免多嘴一句:


    “何老將軍的氣派,出門哪兒都帶著扈從,勤王營的士兵就是這麽威風凜凜的,比起綠營那起子油兵痞好多啦!”


    蘿澀知道這是鬼話,何嵩樸素崇簡,當時來牛家村吃農家辣菜,也隻帶了管家一人,素來灑脫的性子,哪裏看得慣這出入扈從跟隨的大架子?


    抿了抿唇,斜睨了婆子一眼,蘿澀試探問道:“怎麽,嬤嬤似乎對兵營的事很是熟悉?綠營遠在童州城外三百裏外,您倒是隻曉得清楚。”


    婆子渾珠子轉了轉,賠笑道:“我也是聽人說呐,好啦,別耽擱了,老爺何將軍還等著姑娘哩。”


    把蘿澀送進飯廳正堂,她掩了門退下,門外自有手持刀斧的士兵守著,那影子印在木門的菱花格子上。


    有些寒意滲人。


    知府衙門的飯廳很是氣派,比起駐防將軍何府也不遑多讓,正圓桌麵上隻做了兩個人,一個是何老將軍,一個是蘿澀的頭號大敵——霍良霍禿子。


    蘿澀對何嵩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聲如洪鍾,精神矍鑠的大將軍,可現在看去,她顯然嚇了一大跳,不過幾個月功夫,他成了暮暮老矣,油盡燈枯的枯槁老人。


    與其說他坐在太師椅上,不如說他是半躺著的,頭歪在椅背,渾濁的眼珠呆滯著,隻是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流露出一份慈祥的暖意。


    “何、爺爺……”


    蘿澀輕聲喚了一聲,竟不知他病地那麽重了,不是說偶感風寒,且大夫一直在醫治麽?將軍府的條件,難不成還會短缺了他的藥?


    何嵩喉結在枯皮下滑動,喉嚨裏發著沙啞的聲音,哢哢得,聽不到一句零碎的句子。


    “哎呀,老爺子,您保重身子,曉得你看見幹孫女心情激動,來,我給你倒杯酒,咱們先喝上?”


    霍良殷勤的給何嵩斟酒,又一副自來熟的虛偽模樣,笑著請蘿澀坐下:


    “其實今天這酒席呢,也沒特別的意思,就想請老將軍做個見證,本官呢,與這蘿澀小友往日有些過節,導致她對我誤會深重,如今自罰三杯,即便是不周到的地方,也請多多包涵啦。”


    蘿澀冷冷看著他,讓他盡情的表演,看他葫蘆裏到底賣著什麽藥!


    霍良三杯汾酒下肚,喉頭燙得又辣又舒服,他嘖舌闔目,盡在享受。


    “蘿澀姑娘,本官看你年紀輕輕,這般拚命掙錢做甚麽,該是時候尋戶好人家,嫁個疼人的夫婿,早在相夫教子才是,拋頭露臉的是何苦。”


    蘿澀不動筷子,連酒也沒喝一口,淡然道:


    “小女子家貧,除了掙錢,也沒別的本事,偏生遭人嫉羨,總有人打些鳩占鵲巢的主意,若還不拚命,不知怎麽死得?”


    霍良也不惱,徑自夾菜吃,搖搖頭道:“人不跟天鬥,既然泄了天機與你,再違拗抗衡,就怨不得別人了”


    蘿澀緘默不語,想他指得,應是薑氏用穿越花魁女替她一死這件事。


    霍良還未繼續規勸,從後房出來兩個丫鬟,手裏八寶漆盒捧著兩件東西,她們盈盈下拜,道:


    “何府奴婢問老爺安,奉了夫人的命來送兩件東西,老將軍的藥還有蘿澀姑娘的香餅,夫人說了,這些都是救命的東西。”


    蘿澀聞言眉頭一擰,不知這薑氏又要搞什麽花頭。


    霍良自然懂薑氏的意思,他點點頭,示意丫鬟去梅籠香薰中點上香餅,點上好,清幽的香味徐徐傳來,十分沁人心脾,


    丫鬟笑著與蘿澀道:“我家夫人說了,這香清神醒腦,讓姑娘好生考慮,隻這一香餅的時間,是生是死,也全看姑娘您怎麽選了。”


    說罷,又朝霍良行了個禮,款腰告退。


    霍良意味深長的看向蘿澀,感歎道:“夫人仁善,還願幫扶你一把,姑娘好生想著,與其讓鋪子這麽一直歇業下去,不如就將五家供貨作坊都交出來,寒衣節,高高興興地迴家去,不好麽?”


    蘿澀淺笑一聲:“大人也看見了,人心所向,也是我不能控製的,我已遂牛杏花的意思,主動歇鋪整頓,公主駕到也順利開了起來,至於貨源鏈上的事,恕我無力相幫了。”


    霍良眼底佞色顯露,覺得蘿澀太不識好歹!


    他揮手,冷言道:“來人,伺候老將軍喝藥……”


    話音方落,從後堂闊步走出兩個家丁,他們按著何嵩的胳膊,抬起盛滿黑色藥汁的瓷碗,硬要給他灌下去——


    何嵩目露驚恐之色,曾經他不懼強敵,不畏刀劍,可在日複一日的藥物折磨下,他恐懼了……


    蘿澀見老將軍排斥喝藥,忙站起身要拉住家丁,叱道:


    “誰給你們的膽子,快鬆手!”


    聽見裏頭聲響,外頭的刀斧手衝了進來,一刀架在蘿澀的脖子上,逼她老實待在原地。


    感受著脖頸上冷冽的殺意,蘿澀焦急地看著何爺爺無力掙紮,緊抿著唇,拒絕喝藥。


    可那家丁一邊罵著“老家夥”一邊強硬捏著他的下頜骨,逼迫他張開嘴,把藥汁一股腦灌了進去,一半喝了,一半從嘴角邊留下,髒了胸前的素色袍子,形容狼狽。


    “放開我!我們談。”


    蘿澀冷冷的看向霍良。


    霍良似乎很滿意,手一揮,刀斧手就重新退到了門外。


    蘿澀垂眸想了想,沉聲道:“我想先如廁。”


    霍良倒是大方的擺擺手,叫她去,他是不怕她尿遁逃跑的,現在的知府衙門布下了天羅地網,別說是蘿澀這麽個羸弱的小丫頭,就是……


    嗬,謀局在人,一個都跑不了。


    *


    在茅房裏來迴踱步,蘿澀隻是想盡量拖延一點時間給梁叔夜,希望他盡快帶著綠營的兵過來,把何爺爺從這裏救出去!


    忍受著臭味,蘿澀簡直要昏過去了,門外的士兵盯著她,隔一會兒就催她,她用便秘的借口搪塞,她就不信門外的人還能衝進來抓她不成?


    焦急的抓耳撓腮,她忽聞一陣趵趵的腳步聲——


    貼著牆根聽去,像是步履整齊的士兵衛隊!難道除了前院的扈從,這後麵還藏著兵?


    蘿澀來迴環顧,找了一塊大石頭墊腳,扒著牆上方的出氣孔的鐵閘,探頭往外頭看去。


    隻見一幫巡城營的士兵背著箭觳,往箭頭上纏著棉條,澆火油,分燧石,原來方才她聞到的火油味兒,是從這裏傳來的。


    這霍禿子打得什麽主意?


    庭外是勤王營的士兵守著,後院還藏著一撥巡防營的人,各個手拿火箭嚆矢,有所圖謀。


    蘿澀擰著眉,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她一屁股坐在上頭,思前想後捋了一遍。


    零食鋪子確實掙錢,薑氏迫切想要的心思也不假,可她不覺得能讓霍良費那麽大的心思,安排這麽多士兵過來表演恐嚇她。


    如果不是為了她,或者不單單是為了她,那麽一定還有所圖謀。


    為了什麽呢……


    巡防營的兵算是霍良的親兵,外頭是何老將軍的勤王兵……三百裏外還有綠營兵……


    或者,這鴻門宴不是擺給她的,是擺給梁叔夜的!


    霍良算準了他會去綠營請兵支援,綠營千把總曾是涼州兵出身這事,不是什麽辛秘,應是人人都曉得的。


    引梁叔夜的綠營兵入府,和何嵩的勤王兵交戰,這時候霍良再黃雀在後,用火箭嚆矢送一片火海給這兩方,兩敗俱傷後,捏造梁家仗勢欺人,擅自動用敵方兵力,剿殺皇帝的勤王兵,這罪名可不得了!


    這涉及到前朝勢力的角逐博弈,蘿澀看不透,她能猜測的隻有這一種可能。


    包括何老將軍的性命,甚至都可以作為對梁叔夜的構陷!


    不行,她必須阻止綠營兵入府!


    扯了幾張廁紙,她在上頭寫下了告誡的字句,收攏在袖子裏,她必須在監視人的耳目之下,把紙條傳給後院牆外等消息的牛長庚,讓他立刻去找梁叔夜。


    從茅房出來,兩個黑麵神又跟緊了她一步,蘿澀低頭笑了笑:


    “我再去一趟灶房,給霍知府炒兩個下酒菜來,我可是桃花渡的廚娘,手藝一絕,你們可想嚐嚐?”


    黑麵神以為她想下藥,識破了伎倆後嗤笑道:


    “勸姑娘別耍什麽花招,不頂用!”


    蘿澀笑意一僵,隻能硬著頭皮去灶房,可到了一看,不由眼神放光——


    她,她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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