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後院有一株白海棠,浮著月光的清輝,一陣夜風拂麵,飄下三四朵花瓣來。


    石桌台上,梁叔夜燙了一壺酒,兩個白釉瓷杯暈開月色,他卻一人獨酌。


    等蘿澀換好衣服出來,他已半壺下肚。


    蘿澀內著男式半臂,外頭罩著一件圓袍衫,袖子寬鬆垂長,她特意用攀膊束起來,露出兩截細白纖瘦的小臂。


    腰際束封緊紮著,更顯她的腰身,有女子的柔媚,亦有男子的瀟灑氣概。


    她踱步而來,海棠花瓣落與肩頭,她輕撫下來,頗有幾分魏晉風流之意,這麽看去,她一點都不像原先那個牛家村摸爬滾打的小村姑。


    “梨花白,我特意燙了燙,夜涼不宜喝涼酒”


    “我酒量不好,你不怕我發酒瘋?”


    梁叔夜無奈一笑:“你清醒時也未必好脾氣,喝了酒又能潑辣到哪裏去”


    蘿澀撇了撇嘴,倒也不否認他說的。


    提手給她斟滿了酒,梁叔夜緩緩道:“學武不易,但凡有的選擇,何必走上這條路?”


    蘿澀暖杯在手,聯想到他身上的舊傷疤,便試探性問道:


    “這些傷勢你上戰場時留下的?”


    梁叔夜搖了搖頭:“我從未真正上過戰場,也沒有真正親手殺過一個敵人”


    蘿澀大吃一驚,忙道:“那這些傷是怎麽來的?”


    “我爹打的,就像我試煉兜子一樣,隻是我比他更早更慘罷了,剛學會走路那會兒,我爹就逼我拿起了刀劍,讓我知道戰場的殘酷,在我隻知道躲避的時候,不留絲毫餘地打翻我,但凡我還有一絲力氣站起來,他就不會放我去療傷”


    蘿澀迴憶起那日梁叔夜對兜子的狠心決絕,她還不由渾身發顫,才學會走路的孩子,就需要承受那些麽?她真的沒辦法想象。


    “靳氏一門代代為將,為朝廷駐守涼州,抗西戎人百年。我爹說,敵人不會等我慢慢長大,慢慢擁有了對抗他們的能力,他們才揮師南下,戰場就是我的歸宿,磨煉隻是讓我成長的更快,活得更久”


    他眸色黯淡,飲下了一杯梨花白。


    海棠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都沒有拂去,隻是愣愣的注視著,神情恍惚。


    “你說你從沒有上過戰場?”


    “對,這是朝廷對我們家的顧忌。”


    梁叔夜自嘲一番,盡量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平靜地將這件事說出來:


    “國力式微,西戎卻在強盛,朝廷不得不在涼州布下越來越多的兵力拒敵,你知道涼州兵有多少人麽?”


    蘿澀搖了搖頭,她隻是一個剛從農村出來的小丫頭,見過最大的官是霍禿子,認識最厲害的人也就是何嵩老將軍,如何知道這些國家大事。


    “常駐涼州兵是三十萬,精銳鐵甲騎兵五萬,還有周邊州府的援兵,加之共有六十多萬,占到全國兵力的六成之多。除了何嵩將軍地方有些勤王兵,剩下的京城的禁衛軍不過三萬,皇帝對我家不可謂不忌憚”


    高處不勝寒,帝王家依賴將族卻又懼怕他們,甚至於鳥盡弓藏之舉,曆朝曆代都枚不勝舉。


    “我放棄習武,成了一個醉心吃喝的紈絝少爺,但這並不能消除朝廷的戒心,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將臣蠱”,並且派我姐駐守涼州,每年必須孤身迴京一次,我才會有解藥續命。”


    蘿澀震驚了,她立即想起了他胸口的創傷:


    “什麽蠱毒?天下間竟然真有這種東西?”


    將臣蠱,顧名思義,是下給為將者的蠱,令他俯首稱臣,再無二心。


    梁叔夜摸上心口處,眉峰一蹙,俊顏無儔,卻眼底發寒:


    “我沒有辦法動武,一動手體內就會氣血翻湧,嘔血不止,越近秋天越嚴重……”


    怪不得他會傷得這般嚴重,原來是那日試煉兜子時,一番動武讓蠱毒發作反噬。


    梁叔夜看了看蘿澀,見她雖然神情冷峻,長眉顰蹙,可絲毫沒有躲避、嫌棄之意,不免眸中燃起了莫名的光,輕聲問道:


    “你不懼我?”


    蘿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


    “這蠱隻會讓你手無縛雞之力,又不是什麽滿月之日會狂性大發殺人吮血,我有什麽好怕的,該也是你怕我,等到秋季天涼,你連我都打不過!”


    梁叔夜愣住了,他向她道出了家族和朝廷之間的辛秘,她卻絲毫不在乎?


    “你眉頭皺著,又沉默了這麽久就是想說這個?”


    蘿澀搖了搖頭,歎了一聲道:


    “當然不是,我在想你身上這麽多刀傷,以後還是不要吃辛辣了,我多做些滋補的藥膳給你補補,一定幫你撐到你姐迴來,千萬不要先死了,那多劃不來”


    梁叔夜手中一用力,喀嚓,杯子在他掌心被捏碎,他咬著牙,陰測測道:


    “蘿——澀”


    “到!”


    “……”


    梁叔夜看著她巧笑的麵容,長發鬆鬆束在腦後,眉目中多了幾分英氣,她像往日一般同他插卡打諢,絲毫沒有影響半分,他想,這樣的結局不正是他渴求的麽?


    他怕她避之如蛇蠍,更怕她的憐憫和同情。


    他想像一個正常人被對待,擁有一份感情,有一個心慕之人,而不是從一出生就被冠以戰死沙場的宿命,為死而生。


    蘿澀見他眸色中有太多情緒需要宣泄,便把自己的杯子斟滿酒,遞給了他:


    “酒以後也要少喝,但這杯我敬你,以及你我的未來”


    海棠飄落,恰好落入酒杯之中,泛起酒意漣漪,恰如她一腔溫柔。


    *


    夜深,蘿澀迴到自己的鋪子,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不知如何幫助梁叔夜,別說蠱毒,就算是個拉肚子她也不會醫治,更別說想什麽辦法弄到解藥,讓他徹底斷了這份折磨。


    除了像往常一樣的待他,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去維係她和他之間微妙的關係。


    她有她的苦衷,他也有自己的宿命,理智告訴她,這樣相處是最好的方式,若再進一步,他們誰也沒辦法擔負起對方的未來,許下那一生白首的承諾。


    一夜未眠,她頂著熊貓眼洗漱起床,端來銅盆洗臉,拿青鹽刷牙漱口。


    趕早,她還要去一趟義學館和夫子道歉,她想過了,雖然兜子不再在學堂裏讀書,但這午飯她還是要繼續包下去的。


    夫子十分感念她的善心,寒門學子們也對她大為改觀,不少從前不齒她的人,也有偷偷來與她道歉的。


    同夫子定下了每日送飯的時辰和吃飯的人數,但日後不是她親手做飯送來了,她會讓人做成便當的形式拿來,比起茶館和碼頭售賣的那些,供給學堂的會更加注重營養搭配,每日有葷有素,魚肉不斷。


    從義學迴來,她路過一家錢莊,不由佇步下來,仰著頭看著錢莊外的金龍盤柱,心裏忐忑打鼓。


    孔方錢莊,這個世界和現實生活的連接樞紐。


    當時穿越之前,公司就有專人培訓這家錢莊,並請每一個購買穿越套餐的客戶記下一串莫名的賬戶地址。隻要套餐的時間到了,可以找到這家錢莊,報出這賬戶地址,要求將錢款匯入,便可以轉換為人民幣,在穿越迴去後從公司財務處提用。


    包括續費時間也是和這家錢莊聯係,連辦理的櫃台另有乾坤。


    蘿澀看天色尚早,打算進去看看,了解下辦理流程,不至於到了強製迴去的時間點,再手忙腳亂地到這裏來存錢。


    抬眼望去,這孔方錢莊好生氣派。


    高門大鋪的門上鑲了鐵葉子,木柵欄豎得高高的,磚牆厚實。門前那根錢龍繞金柱威風赫赫,門楣子上掛了四字銅牌幌子,上書“孔方錢莊”。


    蘿澀提步邁了進去,迎麵是一排高高的櫃台,上麵的錢莊夥計笑臉迎人:


    “這位姑娘瞧著眼生,是來拆兌銀錢,還是存銀匯貸?”


    “我來存銀,戶頭名越地龍縣三四零號戶”


    夥計臉色一變,忙道:“姑娘你等等!”


    說罷一溜煙跑得沒影,過了一會兒,錢莊的掌櫃迎了出來,客氣道:“難得小號今日又迎來一位,快裏邊請!”


    蘿澀眉心一跳,那個又字讓她很不舒服,難道那個穿越女已經來過了?


    可是她明明……


    還不等蘿澀想明白,掌櫃地已經帶著她走過偌大的錢莊正堂,到了一處偏僻的後院。


    後院鋪著地磚,中間的地磚上有一個丈寬的四方銅錢,他按照特定腳步繞著銅錢走了一圈,孔方中的石板下陷,露出一個幽暗的地下通道,石階一路往下,不知通往何處。


    掌櫃的朝蘿澀笑了笑:“您得自己下去,下頭有替您辦理的人,我是沒權利下去的,就不陪著姑娘一起了”


    他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蘿澀定了定心神,扶著牆邊,走近逼仄的走道中,一步步拾階而下,大約走了有小半個時辰,在蘿澀懷疑她要走到地獄去的時候,視線霍然開朗,她走進了一個大約有兩百平的大廳。


    腳下是大理石鋪就的地麵兒,鋥光瓦亮,纖塵不染,頭上是一盞水晶燈,細看之下竟是夜明珠聚成的燈盞,幽光如匯,熠熠生輝。


    一處極具現代風的櫃台立在偌大的大廳中,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朝她露出微笑:


    “蘿澀小姐,中午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麻辣田園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戎衣娘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戎衣娘子並收藏麻辣田園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