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食鋪子生意興旺,晨起門口的隊伍便排得老長,誇張的時候能從鋪子門口,一路排到南頭大街的街尾。


    鑒於梁終南的不靠譜性,蘿澀另招了兩個顏好條順的後備軍,幾個夥計輪番上工。


    雖然梁叔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過話說迴來,總是他在的那幾日,鋪子裏生意更為紅火些。


    天春漸暖,外頭柳枝抽了嫩芽,黃鸝躍翠柳之上,春意浮動。


    晨起洗漱,蘿澀啟開妝台邊的窗戶通風,她一麵倚著窗闌,拿篦梳順著長發,一麵聽著外頭低沉渾厚的讀書聲兒。


    聽隔壁鄰居讀書,現下成了她每日起床的鬧鍾,隻要書聲起,她便知晨曦已明。


    她的鄰居是鬆風茶齋的東家少爺,上次租鋪子的時候,聽說他把老宅子賣了,搬到茶樓的閣樓上住。


    與蘿澀隻有一牆之隔,隻是他從不開窗,隻能透著東窗紙看見他伏案讀書的身影。


    一陣春風拂過,吹皺了他的窗紙,似有感而發,他開口誦了半首詩——異鄉物態與人殊


    蘿澀見他遲遲未續,便輕聲念道:


    “唯有東風舊相識……”


    “嘩”得一聲,他推開了窗子,兩人不防麵麵相覷,眸光相對。


    蘿澀手一鬆,掌心的篦梳掉落而下,在地上砸成了兩截。


    她抬眼看去,那男子身穿青布長衣,頭戴介幘,手裏捧著一卷書,文質彬彬;男子則見蘿澀墨發如瀑,巧笑倩兮,一雙眸子靈動熠熠,似醞了三分酒意,一望便有醉意。


    倒還是他先拘禮作揖,低聲道:“唐突姑娘了”


    蘿澀不知如何還禮,便作罷了,學個武夫抱拳道:


    “我叫蘿澀,是你的租客,你可是房東少爺?”


    “姑娘喚我江州就是,當不起少爺二字”


    他雖是個儒雅書生,但給蘿澀的感覺卻不簡單,和那東方詢就大不一樣。同樣是落魄書生,東方詢有種寒酸之感,眸中除了聖賢大纛,也有被生活所迫後的妥協。


    而這個江州長衫而立,卻龍章鳳姿,氣質難掩,他眸中似古井深潭,不見絲毫漣漪。


    初次見麵,兩人不過寒暄問候一番,蘿澀請他有空來吃飯,他禮貌應答,不逾分毫。


    話別關窗後,他繼續伏案,她也有事兒要忙。


    直至正午飯口,外頭熙熙攘攘,兜子跑進來對蘿澀道:


    “姐,有人去隔壁的茶館找茬哩,說他們家的夥計借了一筆印子錢,現在還不上,要收了茶館的地契,趕人離開呢”


    “夥計?是那個毛豆麽?”


    兜子點點頭,擔心道:“姐,他們收迴茶館,會不會連著咱們鋪子一起收迴啊”


    蘿澀顰眉一蹙,她拉上兜子,沉聲道:


    “走,咱們去看看”


    *


    茶館生意慘淡,現在正是飯口時分,更加沒什麽人喝茶。


    堂中毛豆哆嗦跪在正中間,哭哭啼啼的解釋,想要撇清自己的東家少爺:


    “這是我自作主張,我家少爺不知道,我當牛做馬也會還上,你們不要為難我家少爺!”


    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圍著江州一人,為首的地痞顧忌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並不敢太過囂張,隻是拔著聲兒道:


    “江少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家茶館的夥計,在我家奶奶主子地方,借了一筆銀子,算上利息,現下是一百兩整,你要麽還上,要麽拿這茶館來抵,咱敬您是個讀書人,講道理,不動粗”


    蘿澀跨了門坎兒進去,泠泠道:“誰借得誰還,這才是講道理”


    地痞掃了一眼蘿澀,不耐煩道:


    “你又是誰,憑啥來管咱這兒的閑事兒”


    蘿澀繼而道:“江少爺租了鋪子給我,我是交了半年整的房錢的,你就這麽要拿地契走,那我咋辦?”


    地痞大手一揮兒:


    “你愛咋咋辦,與我何幹,我隻要他還上錢來”


    朝他一吐舌,蘿澀轉而問向江州:“江公子,你可有現錢還上?”


    他搖了搖頭,神色倒也不窘迫。


    他知毛豆為何借這筆銀子,也是為了他心中一份執念:明知這茶館生意難繼,勉強開下去日日都在虧錢,卻還是為了他繼續撐著,臘月要還年賬,走投無路之下,才借了這筆印子錢。


    “毛豆,你啥時候問他借的,借時是多少,那時可有說利息多少?”


    “年前借了二十兩,年後又是三十兩,當時說每月還息一兩半,不知怎得,竟變了一百兩這麽多”


    “呸”


    地痞從懷裏掏出一張借據,上書借銀八十兩,二月還賬一百兩,若還不上,就拿茶館的房契來抵,還有偌大的一個手指印。


    “你、你!”毛豆氣得發抖,指控道:“那日你請我澡堂子泡澡,又拿酒灌我,叫熱氣一衝,我就神誌不清了,我一點不記得我有摁過這個手印!”


    “哈,白字黑字在這裏,即便是上衙門,我也是不怕的!”啪得將借據拍在桌上,地痞得意洋洋。


    毛豆懊悔恨意更甚,趁著地痞不注意,一頭撞向他的肚子,想搶了桌上的借據吃進嘴裏。


    可那地痞生得鐵塔一座,他這一撞無異於以卵擊石。


    地痞反手鉗製了他,將他半張臉壓在桌案上,口出汙穢碎語,肆意辱罵。


    “慢著——”


    蘿澀方才一直盯著那借據看,倒是看出了些古怪,她歪著頭,拾起借據細看了一圈,與毛豆道:


    “毛豆,把鞋子脫了”


    “啊?”


    雖然不明所以,他從地痞手裏掙紮出來,先是看了一眼江州,見自家少爺默許地點了點頭,便老實的脫掉鞋子。


    將他按到凳子上,蘿澀翻找了一罐朱砂印泥,按了一個毛豆的腳拇指印出來。


    她與借據上的一對比,不由噗嗤笑了,把借據丟在痞子懷裏,樂道:


    “你去衙門告去吧,用腳拇指按的若也算憑證,那我無話可說”


    “啥!腳拇指?”


    忙撿起借據湊頭一眼,我的乖乖,是一模一樣的啊!


    地痞這下徹底懵逼了,那日他自己也喝得直鑽池子底,難道真昏了頭,拿他腳趾頭按了印?


    毛豆破涕為笑,對著自己的腳拇指親了老大一口。


    “媽拉個巴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是沒有借據,鬧到大老爺跟前,也能賴了不成?”


    地痞扯爛了借據,開始耍狠弄強,他用手指點了點人,仰頭豎腦的看著江家少爺。


    蘿澀實不願意沾染官司,遑論現在這裏是童州城,那霍禿子還當著童州知府呢,雖然這幾日他倒沒想著半夜再來謀殺她,怕也是因著梁叔夜搬到了她對麵,對他有些顧忌吧。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主動招惹。


    剛要開口,江州先她一步開口:


    “錢借了多少就還多少,利息也按每月一兩半貼給你,隻是茶館不會給你,你走吧”


    “你說還,那你倒是說個期限啊!遙遙無期,你叫老子怎麽信你!”


    “三個月,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五十兩借銀,外加五兩利息,雙手奉上”


    地痞打心裏瞧不上這個讀書人,他若真會經商之道,茶館早生意興隆了,用得著夥計去借錢還債麽?


    “哼,別說得好聽,到時候還不上呢?”


    “我拿茶館來抵”


    毛豆看了看自家“口出狂言”的少爺,目瞪口呆;蘿澀聞言也頗為意外,麵色驚詫。


    江州淡然一笑,望進蘿澀的眼底,成竹在胸:


    “一番成敗,就全指望姑娘你的了”


    “啊?”


    蘿澀眨巴眨巴眼兒,她怎麽又把自己套進局兒了?


    *


    等地痞走了,反正這會子也沒客人會來,毛豆給鋪子上了門板,今日就這麽關門歇下了。


    泡了一壺碧螺春,三個人圍坐在一張八仙桌上。


    蘿澀看著江州愜懷的模樣,不由長籲短歎,內心掙紮:怎麽早沒看出這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腹黑主兒?


    想必他早就了解過她,也看到了“娘子大人”零食鋪的一幹創意點子。


    那今天早上他還一副寒門書生,百無一用的樣子,原來早將她惦記上了?


    江州不明她內心腹誹,隻優哉遊哉地叩著茶蓋鍾,撥開茶葉沫子,呷了一口燙茶:


    “姑娘是交足了半年的租金?還押了三月?足九兩銀,你知我現在是沒有的”


    “……”


    蘿澀悶聲喝了一口茶,感覺上了賊船。


    “其實以姑娘的本事,九兩銀並不算什麽,可惜是鋪子才開業大吉,生意興隆,驀地換了地兒,未免辜負了前期的一番心血”


    “我懂公子的意思了,隻是你知我是商人,那我便敞開說些銅臭味的話,你可別嫌我臭不可聞”


    茶水縈在舌尖,壓下一絲苦味,餘留甘冽,他輕笑道:“姑娘請講”


    “幫你出謀劃策,讓茶館再現興盛這不難,我有許多可行的法子,隻是與我有何好處?總不會隻叫我保住了鋪子,暫時不會叫人趕出去吧?”


    擱下茶碗,他交疊著手,眸色清亮,低沉的嗓音徐徐進圖,開出了他的底價:


    “我與你一半的分利,日後盈利你拿五成走,即便三月後你我失敗,我將這茶館抵給別人,也絕不止五十兩,姑娘的鋪子我會替你保下,你沒有後顧之憂”


    “那、那你為何……”


    蘿澀還沒說完,江州便悠然開口:


    “因為江某願意相信姑娘”


    他相信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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