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塵封已久的鳴冤鼓在臘月初十的清晨,破天荒的響了起來!


    這曾經是用貪官皮扒下來做成的鼓麵兒,現下封了一層厚厚的灰,隨著沉悶的鼓聲,洋洋灑灑的落了下來。


    路上行人稀,偶爾經過的人,見有個背影單薄的姑娘,奮力捶著鼓麵兒,不由佇步下來,有些好心的還高聲勸她:


    “臘月裏縣令老爺不升堂啦,都封了大印了,姑娘迴去吧!”


    “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臘月裏,暖炕上,新納的美妾眉眼彎”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諏口混念一番,哈哈笑著走了。


    無論別人說什麽,蘿澀都不停地捶著鼓麵兒。


    她寧願以卵擊石,也不肯低聲下氣,去求一個永遠不會幫她的女人。


    她的胳膊掄著發麻,隻用意念支撐著,大約敲了有小半個時辰,終於惹怒了裏頭溫柔鄉的縣令陳老爺,怒叱著譴人把她帶進去。


    衙差都未到班,擺不出“威武”的架子,縣令官兒陳老爺披著一件官袍,趿拉著鞋,哈欠連天的坐到明鏡高懸的坐案上,他一敲驚堂木,怒罵道:


    “哪來的刁民,這個時候來訴冤,誠心不然本官過個好年!把訴狀遞來,你迴去把!”


    蘿澀沒有功名,隻得跪他,隻是脊背挺著直直得:


    “無訴狀,隻得口述一腔冤屈!草民牛家村蘿澀,是江南北遷的流民,蒙吾皇洪慈隆恩,偏安一隅,又因陳老爺您治理有方,故掙得一些錢蓋了所房子,隻是不知何時朝廷有了一條諭令,新落戶的人口如新起房舍,竟要交五成的賦稅?”


    一個頭磕下去,蘿澀聲如洪鍾,字字泣血;


    “草民狀告青山縣衙錢糧霍師爺和一幹衙皂,強闖民宅,擄截民財,毆打無辜!”


    陳縣令一臉懵逼,老半天反應過來:


    “啥,你要告誰?本官沒聽錯吧,還有啥諭令,這諭令本官怎不知?”


    “咳咳……”


    不等蘿澀開口,後堂傳來一陣女人的咳嗽聲,像是要提醒李縣令什麽。


    “胡鬧!”


    李縣令瞬間拉了臉,對著後堂大聲道,他十分不高興,沉吟了一會兒,才對蘿澀道:


    “這事本官知道,其實這個事是……”


    “咳!咳!”


    後堂的咳嗽聲更加響,咳到後來像是變了味,尖聲跋扈,威脅意味濃重。


    李縣令一摔驚歎木,扭身正欲往後堂去,這時候,蘿澀見那隔著後堂的簾布,被一隻女人的手撩起——那隻熟悉的蝦須鐲,映入她的眼中。


    那女人隱在暗處,從蘿澀的角度看去,隻能見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下一刻,便放下了擋風簾子。


    李縣令神色變化一番,最後垂了垂眼,認命長歎一聲,重新坐迴到了太師椅上,擺出了官老爺的架子,道:


    “你可知你狀告何人?本縣的錢糧師爺,霍良,可是此人?”


    “是”


    蘿澀認出了這個蝦須鐲,也知道這個拿懷孕威脅李縣令的女人是牛杏花。


    想不到短短幾日,她竟靠著肚子裏的一塊肉,到了坐堂聽審,影響堂中決斷的地步了!


    “錢糧師爺管理一縣錢糧稅收,雖是不入流的,但也是拿朝廷俸祿的嘛,你既是民告官兒,總歸曉得規矩,先打二十大板,打完才能繼續審案”


    說罷,李縣令瞟了一眼堂後,繼續道:“不過你也瞅見了,衙差都沒到班呢,你願意挨打那也沒人打你,這會都臘月啦,等明年開了印再來吧”


    他對蘿澀擺擺手,示意她快走吧。


    蘿澀不是愣頭青,她知道,現在坐堂的其實是牛杏花,為著肚裏的孩子,無論她怎麽胡鬧,縣令也會先忍讓下來。


    如果自己一味跪在這裏,隻是讓牛杏花折辱罷了,讓她爽翻天,也是救不迴牛長庚的。


    她對李縣令,存了一分感激,雖然他辦事糊塗,沒有身為父母官的底線原則,但他至少肯勸她迴去,不願她受這無妄之災,他不能算惡官,隻能算個庸吏。


    給李縣令磕了個頭,蘿澀從地上爬起來,抿著唇,眸色霜寒地走出大堂。


    如她所想,牛杏花並不願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折辱她的機會,故而跟著追了出來。


    就在衙門口的垂花門下,她喊住了她。


    “你就不打算求求我?求我放了牛長庚,他可是為了你受這牢獄之苦的!”


    簇新的水貂皮襖,月羅褶裙,手裏捧著湯婆子,一副富貴逼人的打扮,比起那日在馬車邊見她,更是珠光寶氣了不少。


    那時她不過一個外宅,連小妾都不如,可是她肚子爭氣啊,現在就算是天生的星星,隻要她要,李縣令也會摘來給她。


    “求你有用麽?我不如去求菩薩,至少還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看著你的嘴臉,我怕我抑製不住作嘔的欲望,所以,要叫你失望了”


    掛著疏離的輕笑,蘿澀不想撕逼,也不想打架,她隻是很心累——


    不止一次的想,這牛杏花是穿越公司設計的boss麽?她還沒拉什麽仇恨,怎麽就一下子有了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了呢?


    牛杏花眼皮一跳,忍下了怒氣,也跟著展顏一笑,打算用她的姘頭刺激一番:


    “你知道我從前喜歡牛大哥,這些時日,他就在我的手裏,無論我要他做甚麽,他都無力反抗,蘿澀,說良心話,你心裏不酸不疼麽?”


    一聽這話,蘿澀要笑了,這boss可以給一個有點情商的麽?


    “對不起,我真的……不酸不疼,而且,我還要替他感激你,畢竟這時代嫖妓不用給錢,還能包吃住的地方,確實不多了”


    覺得口頭感激還不夠正式,蘿澀站直躬身,學著男人的樣兒,朝她作了揖:


    “您受累了”


    說罷撣了撣衣上塵土,雖然與之相較,一個衣襖破舊,一個華服名貴,但蘿澀還是覺得,跟牛杏花說話,像在一處汙泥潭裏掙紮一般,她本能的想要遠離她。


    “蘿澀!!你真當以為我不敢弄死你麽!”


    牛杏花要瘋了,她的指甲狠狠扣著廊柱上的紅漆,說不上來原因,她費那麽大的功夫,隻是為了蘿澀能屈服在她跟前,跟她低伏做小,而不是永遠這副不痛不癢,刀槍不入的模樣。


    即便她現下被欺侮迫害,卻依舊能看見她嘴邊的笑,杏花恨不得立即上前撕爛她的臉。


    “你如果有這個信心,那便試試吧”


    蘿澀扭身走了,邁下台階的步伐,顯得格外的輕鬆,不是她刀槍不入,隻是她為所在乎之人,立起了銅牆鐵壁般的盔甲。


    等著看她笑話的人,恐怕要失望了……


    “蘿澀!!”牛杏花叫的破了音,淒厲如爪撓。


    已走出四五丈遠,蘿澀迴過頭來,對牛杏花輕聲比了個唇語:


    “別急,你會有反過來求我的一天”


    *


    去南頭大街的某家二葷鋪子,蘿澀最近固定給它供貨,故而和店主相熟些,便開口,提前問他結算了這個月的辣菜錢,又問他借了下灶房,炒了幾個小菜。


    她用食籃提著,準備去青山縣衙的牢房給牛長庚送飯。


    到了牢房大門口,木柵欄高高立著,銅鐵釘發黑生鏽,半扇門敞開著,一個獄卒半抱著胸,正靠在門邊抽大煙。


    蘿澀上前甜甜一笑:“牢頭大哥,我探個人”


    獄卒撇了一眼她,甕聲翁氣道:“二兩銀子”


    “牢頭大哥,我身上沒得那麽多,隻有這幾個錢您拿著的沽酒喝”


    蘿澀掏出二十文錢來,塞到獄卒的手裏,後道:“那我也不進去了,您替我送個飯,再幫我帶句話唄”


    獄卒收了錢,雖然隻夠他塞牙縫的,依舊把招子頂在頭頂,冷聲道:


    “要帶什麽話呀——”


    “您給我大姨媽她三小舅子家的二表哥帶句話,就說他三舅公家姐夫的小姨媽的二丫表妹給他來送飯,且要……”


    “等等!什麽亂七八糟的,不就是表兄妹嘛”獄卒一臉懵逼


    “不不,我大姨媽她家小舅子的二表哥有二十來個表妹,他不曉得哪個表妹來,那我豈不是白來啦,我還沒說完呢”


    “別說了!進去進去,說完就出來,真是見了鬼了——”


    獄卒擺了擺手,顯然不願意跟蘿澀多掰扯,大過年的,沒必要給自己找膈應。


    蘿澀一副純良憨傻的表情,哦了一聲,點點頭,便挎著食籃子進牢房裏頭去。


    在外頭幾間牢房,蘿澀就尋著了牛長庚,不過是打架鬥毆,妨礙公務的罪名,還不至於和死刑處決犯關在一起。


    因他身強力壯,關在一道的地痞流氓也討不著好,故而當時怎麽進去的,現在還是原本模樣,好端端的坐在茅草堆上。


    見蘿澀來瞧他,牛長庚忙站起身,撲在牢門柱邊,眼睛黑得發亮:


    “你咋來啦?我奶奶還好麽?”


    “且放心,家裏都好,隻是為你心急發愁,到處想法子要撈你出來,那牛賀也好,不然你手裏還捏著條人命哩”


    擱下手裏的食籃,看過他身上沒有拷打的傷痕,蘿澀也就放心下來。


    “想啥法子,不過是等著錢來贖我,衙差也要過年的,巴不得早點放我出去,我就不願如他們的意,非把這牢底坐穿不可”


    牛長庚也是牛脾氣上來,叫人哭笑不得。


    一盆燉素肉、一碗什錦炒飯,蘿澀在碗上架著筷子,偏著碗口從空檔裏給他遞了去:


    “說什麽傻話,牛奶奶還等你迴家過年了,你快吃吧”


    “誒”


    牛長庚憨厚一笑,碰上蘿澀,他就跟個小綿羊一般,再來他是真餓了,這麽大膀子的壯小夥,光吃牢裏的餿飯菜,能抵幾個飽的。


    端起菜碗埋頭扒著飯,覺得又香又好吃,現在吃起來,比從前的更多幾分滋味,竟成了他吃過蘿澀手藝當中,頂好的一次。


    甩開腮幫子吃,沒浪費一粒米飯,連豁口上掛下的菜,也一並吃了幹淨。


    蘿澀收了碗,另遞給他一包銅錢:“裏頭大約還有五十文,你貼身收好,想吃什麽且使喚牢頭去買,明個是三娘來送,我得去一趟梁府”


    “去梁府做啥子?梁世子迴來了麽?”


    “沒有”


    家裏現在沒個一分銀子,新收來的辣菜錢,也盡數花完了,她隻能老著臉兒去梁府,看看能不能把元月的工錢先支取出來,臨時救個急。


    “那你……”


    “沒事兒,我先迴去了,牛大哥你多保重”


    提起籃子,蘿澀朝他笑了笑,便打算走了。


    “蘿澀!”


    牛長庚抓著木樁子,目露複雜之色,喉結滾了滾,厚唇翕動著,最終也沒把話憋出來,隻莫名紅了臉,垂下眸道:


    “謝、謝謝你”


    以笑麵作答,蘿澀朝他揮了揮手,踩著闊步子拾級而上,出了青山縣衙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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