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州城南外新起了家麵兒攤。


    麵攤兒掛了個籮圈幌子,支著老大的遮雨棚,棚裏擺著五張木頭方桌,新油的漆,看上去還是嶄新的,兩邊各有馬劄長條凳,看做工四平八穩,十分穩當。


    攤前的推車擔上架著大鐵鍋,鍋邊上扣著焯麵漏鬥,裏頭盤著麵條,正咕咚咕咚滾著沸水……


    三娘招唿著來往客人,見有些猶豫的,便熱情請了進來:


    “哥嫂子走了一路累了吧,這還拖著娃娃呢,進來吃碗素麵,歇歇腳吧”


    此刻蘿澀的香辣素肉絲才出炒鍋,一陣香味飄散出去,惹他們生津發饞。


    小娃娃吵著香要吃,爹娘溺愛隨他,便走進來坐下,卸下挑著的擔子叫碗麵吃。


    蘿澀從漏鬥裏叩出麵兒來,裝在大碗裏,再澆上才炒出鍋的香辣素肉絲,堆得滿滿的一碗蓋澆素麵,香噴噴的端到客人跟前。


    色香味,皆與魚香肉絲差不離,隻不過裏頭的豬肉絲是用大豆拉絲做得,又用魚香汁炒開,不細嚐根本嚐不住這是道素食。


    小娃娃拔出筷子,卷著麵就往嘴裏送,吃罷兩口就飽了。他環顧一圈,看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新奇玩意,忙下桌朝牛乾跟前跑去,驚歎道:


    “哇,叔叔,這是什麽好玩的!”


    “這叫串鼓,也叫風車!”


    牛乾在麵攤前另設個推車,上頭都是用高粱杆子和篾片紮起來的大風車!


    東昌紙糊在上頭成了風輪,紅的綠的都有,風輪後還有個麻紙做的小鼓,風吹風輪帶動跟小棍,擊打鼓麵兒咚咚作響!


    小娃娃看得眼睛都直了,忙高聲求爹媽:“媽!媽!我要這個!”


    蘿澀笑著走過來蹲下,從推車上拔了一支下來,塞到他手裏:“喏,拿去玩兒”


    小娃娃高興的直拍手,拿上串鼓的瞬間,便撒歡似得跑出去,他高高的將風輪舉著,聽著鼓麵咚咚聲,好玩極了。


    娃他爹吃罷麵,抹了抹嘴,問道:


    “這素麵怎麽同大肉麵一樣好吃,往日吃得總是清湯寡水的熱湯麵,不過有些蔥花,今日真是飽了口福了,店家多少錢?”


    三娘去結賬,溫聲道:“客官三碗香辣素肉蓋麵,一共十八文錢”


    “這麽便宜哇,還有那個小玩意,加一起才十八文呐?過去的茶麵攤子一碗熱湯麵都得四文錢哩”


    “那個串鼓是送你的,不單賣,隻來吃麵才有呢”三娘笑著接過銅錢,把麵碗收了去。


    娃他娘挑起擔子,跟著笑道:“這是真是劃算,這串鼓看著娃娃們都喜歡,店家你也真會做生意哩”


    小娃娃拿著串鼓在外頭瘋玩了一圈,惹了不少其它孩子的注意,大夥跟著他問上哪裏弄來的,一窩蜂跑來牛乾地方,舉著銅錢要買串鼓。


    得知要吃麵才有串鼓送,便趕迴去拖著大人進麵攤吃麵。


    小娃娃一門心思撲在玩具上,大人倒是對素麵兒讚不絕口,一致說以後還來光顧。


    也不知怎麽得就在童州城裏傳開了,臘月裏最時新的玩具,就是這串鼓。


    孩子走街串巷,攻防對壘,身後綁著一串串的風車,那感覺就跟上戰場殺敵的大將軍似得,身後的“戰鼓”擂得震天響,威風極了。


    關注度有了,便不愁麵攤的生意不好。


    麵攤裏五張桌子完全不夠用,即便是為了串鼓,也要冒著凜冽寒風,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外帶迴去哩。


    好不容易過了飯口,人人才漸漸少了點。


    蘿澀忙得腰杆都直不起來了,這幾日她一直幫著三娘經營麵攤,熬過最困難的開始,等一切走上正軌,她也放心的都交給她一人來經營。


    徑自捶著腰,她扶著桌子坐下,感歎一聲:“沒法子做廚娘啊,吃不得這成日油鹽苦”


    三娘洗罷了碗筷,擦了擦手,走到蘿澀身後,替她揉按著腰,溫笑道:


    “也不知道怎麽謝你,怎麽謝也是不夠的,等過了臘月,我尋個夥計來幫忙,再不敢狠心使喚你了”


    感受著三娘手法力道,蘿澀舒服地直哼哼,指了指牛乾:


    “牛乾大哥才辛苦,這都做了多少個串鼓了,手都磨出老大的水泡了”


    “嗬嗬,不辛苦不辛苦,我喜歡做串鼓,看著小娃娃高興,我心裏也舒服,都是些小物件,哪裏比得上木頭大件來得費時費力”


    一他麵應話,一麵手不停歇地做著。


    那日蘿澀見風吹著東昌紙瑟瑟響,就有了做風車玩意的主意。


    牛乾本來就手巧靈活,她隻大致跟他說了個樣子、原理和材料,他自己就能琢磨出個成物來。


    加上做得多了,沒有上百個,也總有八九十個,熟能生巧,現下閉著眼睛就能做出一個來。


    “明個兒就臘八了,這幾日也攢下不少錢,不如明日請人把土坯茅屋給蓋起來罷,再拖幾日大夥都忙年,很少有人願意接活做的”


    三娘低著頭,從錢罐子裏數出銅錢來,每一百個串成一串。


    蘿澀聞言點點頭:“那便歇上幾日,先把房子起了,地方可選好了?”


    “選好了,就在你家邊上東邊,隔著一處牛賀的宅子,他東邊上還餘著塊地,背靠著一片竹林,打算就起在那裏”


    蘿澀聞言皺了皺眉頭,心裏直打鼓,這牛賀不是什麽好東西,她和他做鄰居已是萬般無奈了,怎得三娘還得往他邊上搬。


    “我曉得你心思,隻是沒法子,再遠些要進山了,朝廷造安置茅屋的時候基本把適合的地都占光了,我也想離你近些,就選在那裏了”三娘頓了頓,繼而道:


    “我素來與牛賀無瓜葛,躲讓著他就是,想來是不會尋我麻煩的”


    “希望如此”


    腰盤子讓三娘捏得舒麻,蘿澀升了個大懶腰,覺得整個人都鬆快了,剛想誇她這番好手藝,卻見外頭泥土揚起,一輛馬車快速馳來。


    說也奇怪,本來不避行人,趾高氣昂的馬車,但到了麵攤子前,反而卻停住了!


    蘿澀打量馬車,見那老馬瘦棱棱的,馬蹄幹裂著,沒得什麽精神。後頭的馬車圍著天青布氈,四角垂著些五彩絛子,看起來半舊不新,不像是朱門富戶的氣派。


    一雙玉手挑開窗簾子,露出杏花的半張臉來,半月不見她竟挽起了婦人發髻,臉上脂粉厚重,朱唇染得紅豔,一雙眸子裏滿是嘲諷嫌棄之色。


    她故意攏了攏袖口,露出一隻金子打的蝦須鐲來,巧笑道:


    “這不是蘿澀阿姐?怎麽這麽寒的天,在這裏賣麵過活呢?”


    不知道是不是口舌打架,她將這“麵”說成了“命”


    蘿澀朝她一笑,不冷不熱說著:“自食其力的當然要賣命了,總歸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是應得的,好過往男人身上撲,張開腿,錦衣玉食來了,自輕自賤……也來了”


    杏花麵色一變,幾欲發作,隻是趕車的車夫還在,她強忍住怒火,冷笑起:


    “我現在是青山縣令夫人,你敢對我不敬麽?”


    這是蘿澀沒想到的,總以為她傍上哪家富戶,做了人家第幾房姨太太,卻沒想到還是個縣令官兒。


    “哦,啥時候的事,也不見得納彩問名啊——不管怎麽說,恭喜恭喜”


    抱了抱拳,她擠出個標準的冷漠笑容,隨後偏頭過去,想就此打發了她。


    “蘿澀!”


    這話像柄誅心刀子,戳到了杏花的胸口。她是縣令的外宅,連個小妾都算不上。


    她爹牛保山和縣衙的錢糧師爺是奶兄弟,聽說縣令的原配下不出蛋,又悍婦風範,堅決不讓納妾,那縣令老爺便起了養外宅的心思。


    她娘倒是不肯,隻牛保山堅持,也不用納彩問名,隻半夜一頂轎子抬進去,叫縣令大老爺狠狠糟蹋一番,第二日人便不見了。隻留她一個蝦須鐲和伺候的婆子。


    她篤定蘿澀是羨慕她,所以這麽口齒伶俐諷刺她,這麽想,她心裏就舒坦了,眼神愈加囂張:


    “蘿澀,有你求著我的時候!”


    說罷,她狠狠砸下簾子,催著馬車夫趕車迴去。


    像是應了一貫的套路般,那馬車揚起厚重的塵灰,瞬間蓋了蘿澀一頭一臉,她由不爆了句粗口:


    “shit!”


    好好一鍋麵湯就這麽毀了,蘿澀重新去洗鍋,同三娘念叨:


    “怎麽村裏一點消息都沒有,抬做縣令夫人這是大喜事,就算是妾室,也足夠桂花大嬸得瑟個一年半載的,卻不見她顯擺,是一樁怪事”


    “恐怕不是什麽正經抬進門的,我聽說青山縣令的正房老婆,是個悍妒河東獅,向來不準男人納妾,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沒生個一男半女,所以漸漸鬆了口”


    “噢,那也是個火坑”


    蘿澀刷過鍋底,拿幹布一點點抹幹淨了,她和杏花沒什麽大仇怨,聽她此番境遇,要說心裏敲鑼打鼓的高興,那一定是假的。


    閑話幾句,她和三娘便又分頭幹活去,這時候入城上工的人都準備迴村子,有些肚子餓了,或者家裏冷鍋冷灶,便願意在路邊攤上吃飽了走。


    三娘素麵攤最近人氣火著呢,不少聽人誇讚,卻自個兒沒吃過的,都想著來一碗嚐嚐,或者隻為給家裏的小娃娃帶一個串鼓去的,故而人多生意興旺,一會兒工夫,幾張桌子都坐了個滿當。


    “店家,來一碗香辣素肉蓋澆麵兒!”


    “好嘞!”


    蘿澀拔聲應了,便聽呲溜一聲,素肉片已溜進油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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