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石目光從草兒頭頂看過去,點頭道:“我看像!”


    他是記不得任何人,也記不住任何事,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是癡傻,事實上他依然心思活泛,至少看著眼前出現的兩名女子,他能極快地判斷出對方是友不是敵。


    至於先前看似有些發呆,則是因為他不知道這位直唿他名字的姑娘是誰,但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便莫名生出一絲熟悉感。


    她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又覺得她有些熟悉,而且是友不是敵,這便是他目前判斷的全部依據,或者說是他以為的全部依據,所以說了這三個字。


    草兒聽到這三個字卻不知道怎麽接話,哦了一聲便不知道說什麽,瞟到阮秀秀手中的茶懷,趕緊問道:“喝茶嗎?”


    路小石想也未想,道:“喝。”


    草兒從阮秀秀手中接過茶杯,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聲音變得有些霸道和無理,大聲道:“路小石!”


    路小石怔道:“哎!”


    “喝茶!”


    “哦。”


    路小石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抹著嘴巴看著草兒,覺得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但仍然不明白為什麽。


    草兒眼睛撲閃,也定定地看著路小石,似乎要從他眼睛中看到答案,自己學他的模樣到底學得像不像。


    二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


    青顏眼眶有些濕潤。


    阮秀秀看著那條烏黑發亮的馬尾辮,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楚。她當然知道這個直唿路小石姓名的姑娘,不可能真的是他的侍女。


    “青提樸!”


    她強逼自己的視線離開路小石和草兒,轉頭對青顏說道:“你們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青顏示意阮秀秀走遠了些,道:“知道他出事後,我和草兒從婆羅我國沿河找來,後來在扶南遇到阿咩,她告訴我們他在你這裏。”又微微皺眉,道:“他到底怎麽了?”


    阮秀秀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說離開新裏城那夜,她們船上發現河中有人,救上來後才知道是路小石,當時他負了傷,神智卻清醒,後來睡了一覺,便什麽也不記得。


    青顏沉思半晌,分析道:“不知道他當時是怎樣一個情況,不過瞧這樣子,或許是神念受了極大的震蕩,屬於暫時症狀。”見阮秀秀不甚明白,便不多解釋,又道:“這麽長時間過去了,你們總該給王朝傳去消息才是。”


    阮秀秀微滯,道:“青提樸,還請你理解父皇的苦衷,殿下畢竟是王朝郡王,在我們信度變成這樣子,誰能說得清楚?父皇遍請名醫,日日為殿下醫治,就想等他恢複如初,再將他送迴王朝。”


    青顏微笑道:“我明白。”


    阮秀秀忍不住側過頭去,道:“那位草兒姑娘是……”


    “她叫夏草。“


    青顏道:“是王朝原大都督夏起的女兒,現在已被陛下封為巡騎將軍。”


    阮秀秀點點頭,眼神中有些落寞。


    此時的草兒仍然站著,路小石則坐到石椅上,翹著二郎腿,手指輕輕在地石椅上敲擊。


    他想問些問題。


    盡管知道就算問了這些問題,睡一覺後也便會忘記答案,但他還是想嚐試一下,畢竟草兒是唯一讓他覺得熟悉的人,或許她說的話自己會記得住呢?


    可惜草兒不擅言辭,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冒,讓他越聽越糊塗,隻好啟發性地再提出一個問題。


    “我們之間,什麽事情是最深刻的?”


    “都深刻。”


    “最!最深刻的事,隻能是一件。”


    “哦。”


    草兒認真想著,小臉脹得通紅,心想和他的事情都記得深刻,怎樣才能分出是這個“最”呢?


    阮秀秀看著二人,心思難言,迴過頭來問道:“青提樸,你們是要帶殿下迴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裏?”


    青顏道:“他這樣子不適合遠行,草兒會留下來,我則要迴去報個信。”又對阮秀秀笑道:“你放心,他是個什麽情況我們都清楚,與信度國絕沒有任何關係。”


    阮秀秀施禮道謝。


    青顏不僅擔心路小石失蹤會在王朝引起什麽後果,更擔心夏夫人這麽長時間見不著草兒會有什麽反應,有了決定便再不耽誤,將草兒叫過來細細叮囑,立時出寺迴程。


    阮秀秀送罷青顏,迴頭看了看花圃方向,將侍女叫來吩咐一番,讓她們替草兒準備房間,以及按時送餐食等等,沒有與路小石二人打招唿便默默迴了宮。


    天色漸晚。


    在路小石的啟發下,草兒終於給出了他想知道的部分答案,但誰也不知道明天醒來後,他是否還記得這些答案?


    …………


    一片漆黑。


    像是黑夜下的海麵,又像是深邃的星空。


    無邊無際,寂靜無聲。


    路小石置身在這片漆黑之中。


    沒有任何轉接的畫麵,這片漆黑突然變得多彩起來,其中的畫麵讓他有些無語,同時又覺得理所當然。


    四個輪子的房子,不但裏麵能住人,還能跑得像赤烏馬一樣飛快;比任何塔還要高的怪塔,卻是方方正正,無數的男女在塔中上下進出;會唱歌的盒子,更像是變魔術的把式,可以把人收縮在其中,還可以把房子和山野一並竊入…….


    這些畫麵像是雷霆天怒,又像是細雨無聲。


    同樣沒有任何轉接的畫麵,天空突兀地成了一張女人的臉,充滿著不屑,充滿著挑釁……


    女人的臉無限放大,然後突然壓迫下來,讓人窒息,讓人無語。


    路小石在飛翔。


    他清楚地聽到一聲脆響,那張女人的臉不在了,自己卻在天空中飛翔,帶著說不清楚的原因,帶著難以割舍的憤懣,帶著一了百了的無奈。


    畫麵再變,寧靜而又顛沛。


    婆羅多國的一處寺廟外,有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正在閉目修禪,而老僧的身前,突然出現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撲閃著像冬夜星辰一樣的眼睛,問道:“大師,老張是我爹嗎?”


    老僧睜開眼睛,和藹地問道:“老張是誰?”


    男孩有些茫然,迴道:“老張就是老張。”


    老僧慈詳問道:“那你是誰?”


    男孩認真迴道:“我是路小石。”


    老僧眼中閃過一絲憐憫,道:“這得問你娘啊!”


    男孩沒有說話,因為他又到了另外一個畫麵裏,那個畫麵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青草像被酥油洗過一樣蔥綠,其間雜著紅的、黃的、紫的各色野花,像是一幅畫,又像是一塊漂亮的氈毯。


    他和一個小眼睛的男人默默地走在草原上,看到日出,看到月起,看到雲淡風輕,最後問道:“老張,你是我爹嗎?”


    小眼睛男人微微一笑,道:“再走半個時辰,我們便可以喝到酥油茶了。”


    男孩不再說話,因為他眼中的草原在旋轉、在變化,眨眼後那些紅的、黃的、紫的野花都不在了,隻剩下一片綠油油的青草。


    突然又是一片漆黑。


    像是劃破夜空的流星,一棵青草劃進了這片漆黑,然後迅速擴張,最後漫延到一種難以言狀的景像,仿佛整個天空就隻是這棵青草,而原先的漆黑隻是勾勒其輪廓的墨彩。


    路小石感覺寧靜了許多


    隨著墨彩形成的輪廓,他心中也漸漸形成了一道輪廓,甚至他還聽到了一道聲音,像是唿喚,又像是打擾。


    他隨著那道聲音睜開了眼睛,看著那張不算太漂亮,但絕對算舒服的臉,遲疑道:“草兒?”


    “嗯!”


    草兒在路小石床前,眼睛撲閃,重重點頭道:“你叫路小石。”


    路小石似夢非夢,腦中又反複閃過夢中那些畫麵,那些畫麵像刷子一樣,每刷過一次,他眼中的茫然便淡了一分。


    正如家學淵源的青顏分析的那樣,他現在的失憶和健忘,正是因為神念受震所致。


    當初在紅河邊,他力抗桂樹和鞠敬神兩名初神境強者,縱然和那招山水分的威力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他在生死間動用了全部神念,以神念碎裂的代價,換來了那一次的逃生。


    經兩月的歇息調整,以及信度皇帝訪來的名醫治療,再加上草兒給他帶來了記憶的衝擊,在這一夜夢間,他散碎的神念終於開始慢慢愈合。


    愈合的過程很慢,也很重要,若眼前是其他人,看到路小石此時發怔發呆的情況,多半忍不住問關心、會詢問,那麽一岔之後,必然會打斷他,讓其功虧一簣,後果則真是不堪設想。


    但現在在他麵前的是草兒,是一個說了一句話便要等對方說話,然後自己又才會說話的丫頭,竟是無意成全了他。


    足足過了半盞茶功夫,路小石眼中已然看不到茫然,眼珠一轉,像是才發現草兒在麵前,怔道:“草兒?”


    草兒也怔了怔,又重重點頭道:“你是路小石。”


    路小石翻身而起,伸手在草兒頭頂一陣亂揉,笑道:“我是誰還用你說?”


    草兒睜大了眼睛,好像路小石眼中的茫然全都溜到了她眼中。


    路小石起身收拾,又四下打量,笑道:“看來我遇到了些事啊,你都給我說一遍。”


    草兒不敢確定,問道:“你病好了呀!”


    路小石道:“我這情況不是病,是神念傷到了,不過你放心,現在已經好了。”但想了想,又補充道:“是基本好了。”


    草兒問道:“為什麽?”


    路小石笑道:“就是記起了大部分事情,但總還有些事記不起來,或者說想不明白。”


    草兒似懂非懂,道:“你昨天問我的,我知道了。”


    路小石恢複了記憶,但不包括昨天的事,狐疑道:“我問什麽了?”


    草兒道:“我們之間,最深刻的事。”


    路小石大有興致,道:“說說看?”


    草兒道:“就是我欠你銀子。”


    路小石怔了怔,有些出神。


    夢中那張女人的臉,又清晰地出現在腦中,同時有種更清晰的認識,即是那張臉為什麽總是那樣不屑,那樣挑釁。


    就是為了銀子。


    當然,在夢中那些畫麵裏,銀子似乎不應該叫做銀子,但代指的卻是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半晌,他喃喃道:“銀子……影子……”


    草兒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話題,神色非常認真,道:“以每月一百五十來銀子算,現在我不欠你了銀子了。”


    路小石仍自喃喃道:“原來我錯了,以為你欠我就一直欠我,縱然還清了,但欠我卻總是欠過。”


    草兒想了想,道:“本來就是這樣啊。”


    路小石沒有說話。


    他無比清醒,卻又像有些恍惚,他看到了夢中的漆黑,看到了漆黑中閃爍的光團,看到無數的畫麵墜進光團,然後融合。


    那個男子身形般的光團,越來越實密,越來越明亮,組成光團的無數細小光點之間,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分不出彼此。


    草兒說的這個最深刻的事情,終於讓路小石神念完全愈合。


    如果老張在這裏,一定會驚喜萬分,以為路小石這種情況就和他當初在神仙島的情況一樣,神念精粹,初窺光明。


    但老張不一定知道,路小石現在的情況和他當初並不完全一樣。


    完全愈合的神念,似乎又還缺少點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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