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衣侯一向以為自己是個樂觀向上的人,當初,薛家那般慘烈的變故,也隻是讓他沉寂了一兩個月,很快就走出了陰霾。這一次依然如此,越雲喜的突然出走固然在他心底又添上了一成沉重,但走了遮顏居一遭,倒也給了他很好的疏解。


    因為時間緊迫,薛衣侯並沒有返迴萬紫軒,而是留了下來,對即將參加花魁大比決賽的穗兒進行調教。


    所謂的掌上舞,無疑是薛衣侯前世的舶來品。


    在薛衣侯前世的曆史中,曾有記載,漢成帝皇後趙飛燕麵目較好,體態輕盈,可站在手掌之上,在極小的麵積上揚袖飄舞,宛若飛燕,流傳千古。


    對於那名叫穗兒的女子,薛衣侯今日才得見,甚至因為遮麵的緣故,連相貌都不知,自然談不上了解,可隻是從她之前曼妙的舞姿以及腳步騰挪間的法度,便不難看出其並非是凡俗之人,而是身懷了武經的。


    想那趙飛燕身份再如何的尊貴,舞技再如何了得,也不過是一介凡俗,既然她都可以,沒可能別人便不行,更何況是一個有著玄修根底的人。


    所以,所謂的掌上舞對穗兒而言,並不存在難以逾越的難度,甚至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掌握,其珍貴處隻在於創意罷了。


    當然,難度雖然不大,但編排上還是要進行不小的調整,這也是薛衣侯留下來的主要原因。


    “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在這裏,怕是逃不過醫家的耳目,到時候,你該作何解釋?”薛衣侯斜倚涼亭,昂首望月,對身側的乘雪幽幽道。


    掌上舞的編排一直演練到三更時分才結束,此時,獨留下兩人還立於原地。


    乘雪並沒有立即迴答,而是轉頭促狹的望著薛衣侯,良久,才開口道,“你一直都這般多疑謹慎麽?”


    “嗯?”薛衣侯不解。


    “你可知醫家有多大麽?”乘雪輕輕一笑。


    薛衣侯不答,隻是做側耳傾聽狀。


    “醫家之大,遠超你想象,便是我,也不敢說能得看七八。如此大的基業,若是什麽事都錙銖必較,怕是神仙,也要活活累死了。更何況,如此小家子氣,何談偉業。”乘雪神色一正,“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方為大善也。”


    “好吧,屁股決定腦袋,我承認小氣了。”薛衣侯無言以對的同時也陷入了沉思。


    看來,現在的自己所差的不僅僅是修為啊。


    好在,自己還年輕,隻要認清了道路,隨著時間的沉澱,總能一步步的趕上。


    “那個穗兒……”轉念間,薛衣侯短管閑事的老毛病又犯了,不過,還沒等發問,就被乘雪凜然的眼神製止了。


    罷了,管那穗兒是什麽身份,醫家之人也好,還是同乘雪一樣是埋在醫家的暗樁也罷,又關自己什麽事,至少現在的自己,還遠不到得知辛秘的高度。


    “關於聶政的事情,很抱歉,我也是剛剛才得知。”乘雪突然開口。


    “哦,是麽,那是不是可以說,你們醫家都是群廢物。”說到此事,薛衣侯的聲音不由冷了下來。


    聶政雖從未對薛衣侯說過,但聯係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隻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其跟醫家必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以聶政特殊的身份,按理,醫家如何重視都不為過。


    可就是如此,聶政卻無故遇難,下落不明,這無論如何都想不通,而現在乘雪竟然說自己才剛剛得知,讓薛衣侯如何不怒。


    “最近醫家出了些事情,人員調動頻繁,才發生了這種疏忽。”乘雪解釋道。


    “因為我?”薛衣侯額頭微皺。


    “是,但不全是。”乘雪點到即止,並沒有詳述的意思。


    “罷了,此事我原本就沒想過要借助醫家。”薛衣侯搖了搖頭,算是終止了這個話題。


    “但發生這種事,醫家卻不會就此罷休,總歸要找到那幕後黑手。”乘雪搖了搖頭,再不多言。


    ……


    夜更深了,也更淺了,當最黑暗來臨時,也意味著黎明的到來。


    廣陵外城,一處不起眼的民居內。


    誰能夠想到,就是這處不起眼的民居內,卻是別有乾坤,爐灶之下,暗通曲幽,盡頭處赫然是個不小的地下室。


    數十顆鑲嵌於牆壁的夜明珠,將地下室照的如同白晝。


    “墨白,時辰到了。”一紅裙女子悄悄的走進,開口問道。


    “嗯。”身前,坐於輪椅上的男子點了點頭。


    若是薛衣侯在此的話,不難認出,這輪椅上的男子赫然便是嵇墨白,隻不過,此時的嵇墨白遠沒有平日的瀟灑俊逸,甚至有些邋遢,淺色的深衣上沾滿了汙漬、木屑,臉色蒼白,眸子裏更是布滿了血絲,顯得極為疲倦。


    偌大的房間內,除了一男一女,大多為雜物所占據,有木料、鐵石粗胎,斧、鋸、刨、鑿、尺、規、墨鬥等工具更是隨處可見。而其中最為醒目的卻是置於嵇墨白身前的一具銅棺。


    而此時,嵇墨白跟紅衣女子的目光無不聚焦在銅棺之上。


    隻見這銅棺,長及一丈,高近三尺,全身皆由厚重的青銅鑄造,其上更是遍布著各種玄之又玄的銘文,令人看了,會不由自主的心生徹骨的寒意。


    “東西都準備好了麽?”嵇墨白瞥了眼角落的的沙漏,突然開口。


    身後紅衣女子點頭,緩緩的解下了腰間的葫蘆,遞給了嵇墨白,“全然按照你的要求,九九八十一名少女心血皆在於此。”


    “那些女子呢?”嵇墨白接過葫蘆,神色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


    “處理掉了,沒留下痕跡。”紅衣女子語氣淡然。


    雖早已知道了答案,但嵇墨白身軀還是晃了晃,差點沒從輪椅上摔落。


    即便他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那總歸是八十一條人命,而且還是情竇初開擁有著無限美好的少女。


    “魯班書……缺一門,咯咯,哈哈。”狀若癲狂,嵇墨白仰天大笑。


    世人皆知他天生殘疾,可事實真是如此麽?


    鰥、寡、孤、獨、殘,缺一可習魯班書,故名缺一門。


    身後,紅衣女子麵露不忍之色,雙手不由的攀上了嵇墨白的雙肩。


    “嗬,讓你見笑了。”下一刻,嵇墨白就迴歸平靜,判若兩人處,讓人不得不佩服其心智之堅,“時辰已到,我該開始了。”


    “我去外麵守著。”紅衣女子有些失望,但還是轉身走出了房間,守在門外。


    一時間,滿室皆靜。


    嵇墨白先是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拔掉了葫蘆口塞,很是謹慎的從裏麵倒出紅色血液,塗在右手食指,然後按在銅棺之上,描繪上麵的銘文。


    這無疑是個大工程,銅棺本就不小,上麵更是密密麻麻刻滿了繁複的銘文,而且這滿滿的銘文可不是毫無規律,而是有著先後順序的,以血描繪不能出現絲毫的差錯,否則便前功盡棄。隻是這些就已經很困難了,更甚者,必須在第一縷朝霞自東方吐露之前完成,如此算來,不過僅僅一刻的時間。


    “魯班書,中卷第一法,木偶人鎮術,凝!”靜下心來的嵇墨白立時就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口中厲喝,沾滿鮮血的右手食指精準的落在棺蓋右側臉盤大小的一方銘文上,龍飛鳳舞間一氣嗬成。


    嗡!


    鮮血一經浸入銘文,立時被某種力量吸納,最後隻留下淺薄的漬跡,與此同時,整個銅棺竟然顫動了起來。


    “魯班書,下卷第二法,定根法,凝!”


    隨著第一法最後一筆落下,嵇墨白不敢有一絲停滯,重新沾染了少女心血後,便俯身將手指按在了銅棺側身的一處銘文。


    “魯班書,上卷第三法,起水安胎一宗,凝!”


    ……


    “魯班書,中卷,第四法,開光點象,凝!”


    ……


    “魯班書,中卷,第十六法,開天一咒符,凝!”


    ……


    “魯班書,下卷,第三十五法,銅楠杆鐵楠杆法,凝!”


    角落裏,沙漏隻剩最後一粒沙子,而此時嵇墨白更是到了強弩之末。


    描繪銘文的過程,更是施法的過程,如此高強度之下,若不是靠著非人的意誌,嵇墨白怕是早已崩潰,可即便如此,心力、精力的枯竭,也讓他連手指都難以舉起。


    “滴!”葫蘆內,最後一滴鮮血落入掌心之上。


    麵色慘白,毫無血色的嵇墨白無力的垂下腦袋,氣喘咻咻。


    “還差最後一步,最後一法!”低聲呢喃中,嵇墨白張口咬上了垂落於膝蓋上的右手。


    嘎吱!


    這一口是那般的兇狠,仿佛是麵對生死大敵。


    沾染了最後一滴少女心血的掌心直接被嵇墨白咬下了一塊肉,立時間,鮮血汩汩。


    劇痛的刺激,鮮血的流逝,終於給嵇墨白帶來了短暫的清明,這一刻,仿佛之前流逝掉的力氣全部迴歸。


    “魯班書,上卷,第三十六法,安位藏身,給我凝,啊!!!”


    憤怒、不甘以及濃鬱到化不開的執念,隨著這一聲怒吼,盡皆發泄,布滿了鮮血的手掌以雷霆之勢,自上而下,重重的拍在棺蓋中央唯一沒有被少女血浸染的銘文處。


    轟!


    滴!


    巨響聲中,沙漏裏最後一粒細沙落下。


    同一時間,守在門外的紅衣女子踹門闖入。


    紅衣女子入目中,銅棺周身散發著淡淡的血霧,吞吐間仿若有了生命一般,良久才歸於平靜,另一邊,嵇墨白無力的從棺蓋上滑下,摔落在地,氣若遊絲。


    “墨白!”紅衣女子根本就不在乎銅棺的異樣,尖叫一聲,衝到了嵇墨白的身旁,惶恐而又小心的將其抱迴輪椅上。


    “咯咯,幸不辱命,咯咯……魯班書,真諦終於……再現,哈哈!”


    大笑聲中,嵇墨白腦袋一歪,昏死在了紅衣女子的懷中。


    大地之上,紅彤彤的朝霞最終驅散了夜幕,新的一天,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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