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簌簌……


    四周叢林不斷傳來細碎的腳步之聲,越發的頻繁,一開始還想著隱蔽,到了後來根本就是明目張膽了。


    先是矢鋒卒,緊接著又是大群穿盔貫甲的武士,加起來總有近兩百人,戟戈林立,將這方寸之地層層包圍。


    之所以判斷後來的那群人是武士而非兵卒,區別就在於是否精銳。


    按照大周律令,各諸侯國必須承擔起為國募兵之職責。這條律令的製訂原本是為了削減國庫的花費,卻也最終變向的增強了諸侯的實力,這才有了後麵的春秋列國,群雄爭霸。


    而到了現在,也不知是何緣故,這條律令不僅沒有廢除,反而在下麵的各諸侯國之間也開始施行。


    就以楚國為例,它就要求下麵的各郡各縣都必須招募並豢養一定數額的軍隊,到了戰時可隨時調入戰場征伐。


    當然,各諸侯國也不是傻子,大周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又怎麽可能重蹈覆轍,所以,製定了一係列的限製措施。其中最主要的有兩點,其一是中央集權下的軍隊不得懈怠,輔以最好的訓練、待遇甚至免除軍屬一切徭役。其二是各郡各縣所養的軍隊,沒有報備不得跨越界限,而到了戰時,更是必須毫無條件的交出指揮權。


    經過種種的限製,軍權對於各郡各縣而言,就失去了吸引力。與其耗費精力與金錢去打造一支根本就難以為自己所掌控的軍隊,不如多養一些武士。


    如此一來,就造成了各郡各縣所屬軍隊素質低劣、紀律渙散且軍械簡陋的現象,而相比之下,武士就強了不止一籌了。


    且看眼前這近兩百之人,各個兵鋒甲亮,除了裝備有戟戈之類的長兵器外,更是每人都配有短劍,隻這一點,就不是兵卒所能擁有的,至少不是北陰郡下轄的軍隊能配置的起的。


    至於家臣,雖大多出自於武士,但到了他們這個階層之後,因為任務的需要,已經極少會穿盔甲了,至少不會再穿那沉重而又普通的盔甲。


    隻是四處打量了一眼,薛衣侯便已經心中有數。可隨之便又是苦笑,知道了又如何?


    且不說自己這一方滿是婦孺,根本不可能從這麽多敵人的麵前突圍,更不要忘了,麵前還有一個持節境的老狐狸呢。


    卻說陰自薛衣侯等人中走出,走的很慢,甚至在與薛之秋、薛衣侯擦肩而過時,而特意的停滯了一番,大有耀武揚威之意,而事實證明,或許是太過意外,竟然沒有人出手阻攔,最終還是到了黑袍家老的身前。


    “啊、啊……佛、秦!”深深看了眼麵前的老者,陰下意識的張嘴叫了兩聲,努力發聲,卻顯得晦澀朦朧。


    “哎,苦了我的兒,這麽多年裝聾作啞,卻是連話都說不清了。”家老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迴過味來,那“佛、秦”應該是“父親”,也就是自己了。


    想到此,哪怕心硬如磐石,一時間,老眼也略有了濕潤。


    眼前這個身材瘦小,甚至有些佝僂的“醜八怪”,總歸是他的親骨肉啊。


    家老膝下共有兩子一女,當然,這是表麵上的,罕為人知的是他其實有三個兒子,陰便是最小的一個。


    當年,陰誕生時因為身體有異,加之又是妾室所出,並不為他這個做父親所喜,在家養了六年後,便因為某些原因遺棄了,並最終為薛家收養,一直到現在。


    當然,所謂的遺棄,隻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事實上根本就是專門針對薛家布下的局。


    北陰伯生性多疑,為了能夠更好的掌控下轄各縣的情況,便以各種方式布設眼線,而這種眼線有高有低,低等眼線需要時常的將各縣的動靜予以匯報,如此也極容易暴露,而一旦暴露,便是無故消失的命運,到時哪怕是北陰伯也隻能裝聾作啞說不出個什麽來。


    而高級眼線就完全不同了,他們完全不需要有任何的行動,甚至潛意識裏將自己當做二十六縣之人,隻有在最為緊要的關頭,才會予以啟用。


    像陰這樣的人,不止在薛家,其他二十五縣也都有,而且因為長年表現出的能力以及忠誠,很多都有了一定的地位。


    這些人要麽一生不被啟用,一旦啟用,便是各縣傾覆之時。


    正因為高級眼線的重要性,所以在選擇上,自然極為謹慎。


    家老作為家臣中最有威望之人,自然備受北陰伯信任跟器重,而家老也沒有辜負這份信任,在聽到這個計劃後,幾乎毫不猶豫就將自己本就不甚喜歡的小兒子“忍痛割愛”。


    薛家怎麽也不會想到,因為一時的善舉撿到的孤兒,並全力栽培了近二十年,卻給自己埋下了致命的禍根。


    ……


    似乎感覺自己這鼓勵的話有敷衍之嫌,黑袍家老想了想,便緩緩的抬起手臂,在矮了半頭的陰肩膀上拍了拍。


    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輕響。


    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下,不知何時,陰的手中多出了柄匕首,自下而上筆直了刺穿了家老那條搭在其肩膀的手臂,正好處於手肘的關節處。


    透臂而過的匕首尖端,塗上了一層的血色,更有鮮血汩汩的從匕首的血槽處湧出。


    陰依然是麵無表情,一眨不眨的盯著家老。而家老或許是太過驚詫又或者有著太多的疑惑,竟也是那般無動於衷的望著陰。


    “逆子。”良久之後,家老本還算慈祥的臉上頓時布滿了陰雲,那是被信任之人出賣的憤怒。


    “啊……哈、哈!”陰咧嘴慘笑,“於你,我是逆子。於薛家,我是逆臣……哈哈。”


    “為什麽要這麽做?”家老說話中,按在陰肩頭的手掌屈指間輕易的刺穿了血肉,牢牢的卡在肩胛骨中。


    “你不來,我本可以為薛家盡忠。”


    陰仿佛不知道疼痛為何物一般,再看家老也是如此。在這一點上,兩人倒還真是一脈相承。


    “盡忠?!”家老的臉皮微微一抽,他似乎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裏了。


    “你於我,有生養之恩。薛家於我,有養育栽培之義。”陰似乎是在解釋,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我知道你討厭我,從我出生起就是,但我不怨,因為你是我父親。後來到了薛家,為了成為家臣,我確實吃了很多苦。一邊要裝聾作啞,一邊又要努力的修行訓練。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相比於你養育我的六年時間,薛家給予我的更多。有心酸、勞累甚至是鄙夷,可同樣的也有溫暖有關懷更有堪比兄弟的同袍之誼。”說到最後,陰不由的轉動目光,將不遠處那相擁而眠的兩人深深的映入眼簾,有痛苦更有羨慕。


    “正是在薛家的這十八年時間裏,我才感覺到自己是個人。喜怒哀樂、五味陳雜……真的好喜歡這種感覺。”


    “哼,可你還是出賣了薛家不是麽?”家老一時間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陰雖是他的兒子,但彼此間卻實在太過陌生了,陌生到已經淡薄了血緣,隻有利用的關係。


    哪怕是現在,下意識裏,家主更多的是將陰看做一個值得栽培的屬下,僅此而已。


    但這一刻,不知為何,他有些心痛。


    家老不是陰,沒有經曆過這種種的一切,自是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可這並不妨礙他去代入。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想想養育陰的那六年時光,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漠視,以及家中其他幾個子女對陰的冷嘲熱諷……


    似乎,自己真的虧欠這個小兒子太多了。


    “是啊,我還是出賣了薛家,所以落得現在眾叛親離的下場,哈哈,還真是報應來的快呢。”陰慘笑,露出了滲滿了血絲的牙齒。


    “為……為父錯了,以後會好好的補償,今日這一劍,若是能讓我兒消一消怨恨,也就值得了。”幽幽一歎中,家老再無往日身居高位的風采,反而更像個父親,抓在陰肩頭的手也緩緩的鬆開,輕輕撫在陰的臉上,一時間竟是忘記了手指上還沾滿了鮮血,陰的血。


    “怨恨?!”似乎聞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陰的鼻翼不禁扇動了兩下,然後搖了搖頭,“沒有怨……但有恨!”


    說到最後,陰陡然現出一抹殘忍的微笑,一直握著短匕的手在毫無征兆中猛的一擰。


    短匕原本是從家老手肘骨骼的縫隙中穿過,經此一扭……


    哢!!


    似乎承受不住骨骼的強韌,青銅短劍生生的被拗斷,與此同時,家老的整條小臂也被完全的崩斷,僅連著最外層的皮肉。


    骨折筋斷,撫在陰臉頰的手掌頓時無力的耷拉了下去。


    “啊!!!”


    饒是家老毅力堅韌,這種斷臂之痛也讓他慘叫出聲,條件反射下,空著的左掌便印在了陰的胸膛。


    哢嚓!


    胸骨斷裂。


    且不說家老早已過了鍛骨的階段,持節境的高絕修為也在一定程度上大大提升了骨頭的硬度,這才使得連青銅短匕都給崩斷了。相比之下,陰雖也經過了鍛骨,但其無論堅硬還是韌性就大大不如了。


    家老突受斷臂之痛,條件反射下的含憤一掌,其威力可想而知。


    這一掌印在陰的胸口,不僅僅隻是震斷了其胸骨,就連裏麵的五髒六腑怕是都碎了。


    噗!


    果不其然,被一掌擊飛的陰,張口之中,噴出的不僅有鮮血,更夾雜著內髒的碎肉。


    “我兒!”


    一掌打出,家老便已後悔,在看到陰落地後,已然慢慢的失去了生機,更是痛的須發皆張。


    這世上,還有比父子相殺更悲慘的麽?


    虎毒尚不食子啊,可現在,自己竟然真的擊殺了兒子。


    可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難道兒子對自己就那麽的恨麽?既然如此,那麽之前在薛縣的時候,他又為何答應自己提供薛衣侯的行蹤?為什麽?


    家老自以為活了這麽多年,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可對眼前這個兒子,竟是一點都看不透了。


    “咳、咳……”飛落於地的陰,一連在地上滾出了數丈才停了下來,隻感覺整個胸膛都在燃燒,想要張口吸一口涼氣,卻不料立時就牽動了肺腑,一陣猛咳,竟是吐出了半塊肺葉。


    要死了麽?


    是的,肺都吐出來了,怕是神仙也難救了。


    呆滯的望著那半塊落入塵埃的肺葉,陰沒有難過,反而是滿身的輕鬆,終於可以解脫了。


    還有遺憾麽?


    陰艱難的想要支撐起身子,卻很快就栽倒於地。


    此刻,陰似乎又迴到了兒時,迴到了那座生養了自己的偌大院子裏,都是一樣的無助。


    他想起身,站起來,因為有遺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走到林的身邊,然後一腳將可惡的雷霆踢開,那混蛋占了自己的位置。


    於那黑袍家老,是家老,不是父親,陰確實沒有怨,但卻有恨,原因很簡單,他殺了林,自己心愛的女人。


    正如雷霆死之前說的那般,整個緹騎司中,除了年長的左、右伯,其他幾個男人哪個不為林傾心。


    不是因為林長的有多漂亮,心地有多善良,僅僅是朝夕相處,長年來積攢下來的情愫啊。


    陰的視野越發的模糊,意識也在漸漸的沉淪,但憑著某種感覺,他還是找到了林所在的方向,於是,費盡全身力氣的向那裏爬去,如同蝸牛一般,在身後留下長長的血跡,隻因為每爬動一寸,都會讓他吐出一口血,夾雜著內髒的血。


    近了,應該更近了。


    陰在心中不住的對自己打氣,此時,外界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在了他的感知之中,隻有林。


    可就在他爬出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了,不是因為沒有了力氣,憑著多年在緹騎司的訓練,哪怕沒有力氣,他也堅信憑著意誌,必定能夠爬到林的身邊。


    之所以停,是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所以……放棄了。


    “哎……林,對不起,我做了錯事,配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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