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那二十五縣怎麽敢,又怎麽能這麽做?”


    望著眼前哭的幾度暈厥的薛衣娘,薛衣侯卻是滿臉的漠然。


    不是他心狠,而是相比於在這裏怨天尤人,他必須集中全部的精力去思索對策。


    薛家完了,薛家也沒有完。


    看似矛盾的說辭,卻正是薛衣侯必須要麵對的。


    二十五縣勾連北陰伯的猝然發難,是薛家沒有想到的,族人大多被屠,在薛縣的根基算是徹底毀了。但至少他還活著,薛衣娘還活著,又或者還有其他的人,而有人在,薛家就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北城固然易守難攻,可也絕非固若金湯,到了現在,那二十五縣之所以還沒有進攻,除了擔心折損太多以外,更多的還是生怕鬧了個人財兩失的下場,而這顯然不是他們所能接受的。


    正如薛衣娘的質問一般,二十五縣怎麽敢這麽做,又怎麽能這麽做?


    絕大多數的族人至死都想不通原因,但薛衣侯卻是心若明鏡,綿帛動人心罷了。


    北城,便是他們決心滅族的根本原因。


    那麽北城有什麽?


    各種先進的耕種農具,貴比絲綢的紙張、上等的絲綢以及鐵器,隨便拿出一樣來,就足以獲取豐厚的迴報。


    此時,被包裹成木乃伊,躺在床上連動都變得無比困難的薛衣侯,仿佛迴到了前世的狀態,拖著弱不禁風的病軀,卻開動著大腦風暴,遠程遙控著千裏之外數十名最精銳士兵的一舉一動。


    唯一的不同,前世他能夠借用的資源很多,雖每每以少勝多,但真正擁有的戰力潛力,反而遠超對手。而這一次……他能做的不是求勝,而是保全。


    通過薛衣娘斷斷續續的敘述,薛衣侯冷酷的排除掉一個個親人悲壯事跡帶來的良多感慨,用冰冷的符號以數據的形式進行串聯。


    至少八成的族人被屠,再去掉那些搖尾乞憐而反戈的敗類,北城之外,薛縣已經盡數淪陷,尤其是南城兵營,想來也因為薛申義而被掌控了起來。


    隻要薛申義還活著,那二十五縣以及隱於幕後的北陰伯,就完全可以指鹿為馬,將一場滅族慘案裝點成家族內部的權力爭奪。


    南城兵營,雖名義上為薛家所掌控,而事實也是如此。但本質上,依然是屬於在楚國朝堂上有正規編製的存在,這就決定了兵員大多起於平民百姓,看重上司的命令多過對薛家的忠誠。


    薛申義作為薛百裏的兒子,於南城兵營的影響力,無疑是多過其他人的。


    甚至,若是那二十五縣手段足夠的高明,短時間裏收南城兵營為己用,再加上他們帶來的上百家臣,於北城、於薛衣侯而言,絕對算得上是雪上加霜了。


    這還隻是外部的環境,那麽北城內部呢?


    別看薛衣侯平日裏總是一副仗勢欺人的嘴臉,可還真做不出讓整個北城為自己陪葬的事情。


    北城之內,除了薛家豢養的武士大約有兩百人外,更多的則是匠師以及他們的家屬,人數多達上千,這些人未來又將何去何從?


    兩百武士自不用說了,身為薛家豢養的私兵,他們的下場便已經注定了,到死也隻能綁在薛家這架馬車之上,根本不可能為二十五縣以及北陰伯所接受,當然除了死戰,也可以逃跑,如何選擇隻看這些人忠心與否了?


    反倒是近千人的匠師,最難安排。


    北城內各大工坊以及所藏的秘方固然是二十五縣以及北陰伯所覬覦的,但這上千名匠師的重要性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工坊可以推倒,秘方可以銷毀,但隻要掌握住了這些匠師,一切都可以重來。所以,哪怕北城破了,這千人匠師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反而會得到重用。


    於薛衣侯而言,以忠誠以及道德綁架這千名匠師,讓他們與薛家共存亡,固然超過了他為人的底限,可就這麽拱手相讓,又如何甘心?


    此時,這不大的房間內,除了薛衣侯姐弟二人外,還有一人,正是那被稱作趙老鬼的老頭。


    趙老鬼姓趙,血緣上自然跟薛家沒有半分關係,但因為其高超的手藝以及不俗的手腕,在北城建立之始,就被委以大掌櫃之職。換言之,在北城之內,除了薛天放以及薛衣侯外,就屬他地位、聲望最高,千名匠師統統歸他管轄。


    而趙老鬼對於薛家的忠誠度甚至不低於緹騎司,也就是家臣。


    薛衣侯相信,隻要他開口,身旁的這個老家夥絕對會半點折扣都不打帶著上千匠師為薛家殉葬,隻是……


    “趙……伯……”長久的沉思後,薛衣侯最終還是開口了,而且一反往常的用了敬語。


    “十四郎,你放心吧。老朽雖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但也知道什麽叫食君之俸、忠君之事,這麽多年來,薛家對老朽,對這北城的上千匠師不薄,值此劫難,萬萬沒有苟延殘喘的道理。”趙老鬼不等薛衣侯把話說出來,就毫不猶豫的表達了立場。


    “趙伯,你誤會了。”薛衣侯苦笑。


    苦,是因為薛家現在的形勢。笑,則是滿意於趙老鬼的迴答。


    “這麽多年來,薛家雖然給了你們不俗的待遇,但同樣的,你們也為薛家創造了極大的財富,從這點上看,你們並不欠我薛家的。”薛衣侯搖了搖頭,“自然也沒有拿你們這些婦孺給我薛家陪葬的道理,所以……趙伯,薛家嫡子十四郎,在這裏懇求您一件事。”


    說到這,薛衣侯頑強的翻動身子,最終還是在薛衣娘的攙扶下爬下了床。


    噗通!!!


    一向天王老子第一,自己老二的薛衣侯,竟然跪了下去。


    “十四郎,當不得,你這是讓老朽折壽啊!!”趙老鬼悚然而驚,一陣手忙腳亂,想扶又不敢扶,急切之下也跪了下去。


    “趙老鬼,你自然當不起。”薛衣侯頑固的甩掉薛衣娘想要拉起自己的手,忍著疼痛咧嘴笑道,“小爺自出生起,即便是逢年過節,薛山的老頭子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男兒膝下有黃金,小爺這一跪,隻求你一事。”薛衣侯直勾勾的盯著薛老鬼那張老臉。


    “十四郎且說,別說是一件事,就是要了老朽一條命,也在所不惜。”趙老鬼是真的震動了,向來不假顏色的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若不是被逼到了絕境,又怎麽可能逼得眼前這位小爺如此糟踐自己啊。


    “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薛衣侯滿意的大笑起來,“小爺我求你的事很簡單,但也很艱難,就是要你……叛、出、薛、家!!!!”


    ……


    夜,漫長的夜。


    在過去的一天一夜中,家族劫難,對族人而言,其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逝者已逝,且不去評判,隻是那一小撮幸運存活下來的人,心中的五味雜陳,也是難以盡數,而這其中,論心情之複雜,薛之秋無疑是最甚的了。


    薛家三代子弟中,主支二十一人,分別出身於嫡脈一家以及直係六家。其中薛萬仞、薛千裘以及薛百裏三兄弟同出一父,還有另外四家,卻是老家主已經故去的兩位兄弟所出。


    此次春闈大比,主支二十一子弟,全部參加了第一輪的唱牌以及第二輪的辯言,但在第三輪的鬥擂中,卻有五人因為年幼(不到十三歲)而沒有參加。


    薛之秋在主支中排行十一,今年十七歲,便是出自那另外的四家直係。


    且不去說,薛天放那一輩的爭權奪勢,作為失敗一方,另外四家直係以往都秉承著低調的風格,對於薛千裘三兄弟間的傾軋更是避而遠之,過的倒也逍遙。


    可就在昨天子夜的那場變故中,正是這做慣了縮頭烏龜的四家,竟是毫不猶豫的露出了猙獰的麵孔,舉起手中的屠刀,殺向了……薛氏族人。


    是的,這四家無恥的反戈了,為了苟活,不帶絲毫遲疑的殺向了自己的族人,也因此而保下了一條命令。


    當然,受此“恩惠”的還有他們的子女,其中就包括薛之秋。


    接連的變故,讓薛之秋懵了,徹底的懵了。以他那尚沒有成熟的心智,怎麽都搞不懂,他的父親如何會做出這種欺師滅祖之事,如何忍心對著平日裏親密無間的族人下手,而且比誰都狠,比誰都兇。


    往日裏那慈愛的表情不在了,取代的是陌生而又無比醜陋的猙獰,鮮血淋漓。


    薛之秋想要質問父親,可話還沒有開口,就迎來一記耳光,無比的響亮,而且……疼!!!


    薛之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如此的怕疼,尤其是那種痛徹心扉的疼!


    想不通,怎麽都想不通,於是薛之秋那並不靈光的腦袋一熱,抽了個不為人關注的時機,逃了。


    不僅逃了,而且還帶上了一對弟妹,至於其他人,卻是顧及不上了。


    這對弟妹,雖同樣是那四家所出,卻並非是薛之秋的嫡親。


    薛飛流,十一歲,主支排行十九,並沒有參加此次春闈的鬥擂,更多的隻是旁觀。同樣的還有薛小筠,是主支子弟中最年幼的,不過才七歲,修行武經文卷尚不足半年。


    比之薛之秋,這兩個小家夥就更加的不如了。他們從小到大何曾見過那等血腥的場麵,直到現在都還處於呆滯之中,任由薛之秋牽著奔走於黑夜之中。


    “嗬,沒想到這一趟還真沒白來,真有生意上門呢。”黑影閃爍中,一高一矮兩人施施然的從屋頂上躍下,攔在了薛之秋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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