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雪,比小年那場初雪還小,隻需踩上兩腳,就能現出土地的原形。這樣的積雪,哪怕勉強堆成雪人,也必會混雜泥土……除非,用的不是地上的雪。


    長孫蓉舉目四顧,眼波微閃。


    用過晚飯後,長孫蓉早早打發了長孫悠,自己獨自來到了君逸羽那間放畫的客房。


    長孫蓉不是空手來的,而是特意帶著火引子。


    她將君逸羽的畫作全都抱到了院中,然後,點火,燒畫。


    行雲流水動作,沒有一絲留戀。哪怕這些畫中全都是她。


    寒鵲齊飛,驚落了樹梢的積雪,仿佛鳥獸山林也驚訝於長孫蓉的果決。


    長孫蓉順著積雪墜地的聲音看向了院外的一棵烏樟。


    作為常綠喬木,即便處於南國最嚴寒的季節,烏樟依舊不缺綠葉。長孫蓉望著烏樟茂密的樹冠,提高嗓音,喚道:“阿羽,你出來吧。”


    短暫的沉默後,烏樟樹上跳下來一個人,正是君逸羽。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君逸羽有些不解,她自問隱蔽得極好,至少,不該被長孫蓉發現。難道說,悠兒告訴她了?


    “悠兒的雪人太白了,是你幫她取的屋頂上的雪吧?”


    百密一疏,君逸羽抿了抿嘴唇,很快說道:“我上迴答應了陪悠兒堆雪人,隻是不想讓她失望。”


    “畫筒下麵還有我寫的詩,你如果想燒,就一起燒了吧。我就不打擾了。”明知道眼前的火堆是自己認真畫成的畫像,君逸羽卻連眼角都沒有瞥一眼。她指了指長孫蓉身後的客房,便已轉身。


    “阿羽。”


    長孫蓉叫停了君逸羽的腳步。


    君逸羽沒有再轉身,隻是站在原地等候長孫蓉的下文。


    “當年,你爺爺病逝之日,我看到你抱著陛下痛哭,那時我就知道,陛下才是你心裏的人。後來想來,應該更早。早在承天二十五年的中秋之前,你與陛下,就已經兩情相悅了吧。”長孫蓉凝視著君逸羽的背影,目光卻飛迴了記憶深處。迴過神來,長孫蓉發現君逸羽已經重新麵向自己,眼底還殘留著驚訝。她安撫性地對君逸羽笑了笑,篤定地論斷道:“阿羽,你我之間,從來隻是家人。”


    “不是的。你對我而言,不止是家人。雖然我說了你也不會信,但我是真的喜歡過你。”君逸羽記得,當年被唐歆下藥之後,她先遇到了易清涵,後遇到了陵柔,但唯有最後遇到的長孫蓉……引爆了她身上的藥力。而且當時她明明已經服用了很多清心丹,她的意誌卻在長孫蓉麵前不堪一擊……在無可辯駁的現實麵前,即便君逸羽不願意自己多情,也無法否認事實。


    阿羽……喜歡過我?


    長孫蓉明顯一愣。


    “都是過去的事了。”長孫蓉釋然一笑,“阿羽,你自己也說了,你隻是喜歡過我。”長孫蓉將重音點在了“過”字上。又道:“前年在紅嶺驛,你看陛下的字時,眼神分外溫柔。那時我就知道,你已再次傾慕於陛下。”語至最後,長孫蓉從袖袋中掏出君逸羽的龍佩,再次遞到了君逸羽手邊。


    君逸羽終於知道,為什麽紅嶺驛後,長孫蓉突然抽身。


    沒有真情為基礎的“負責”,隻是一種羞辱。這是長孫蓉上次用行動教會君逸羽的道理。在想明白這個道理後,君逸羽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糾纏長孫蓉了。


    所以,最近這些天,盡管她擔心長孫蓉是強撐,她也隻是躲在暗中觀察。


    觀察的結論是,長孫蓉的生活,是真的可以沒有君逸羽。於是君逸羽知道,當年強塞給長孫蓉的龍佩,也是真的該收起來了。否則,她就是在執意羞辱長孫蓉。


    君逸羽接過這枚代表自己的龍佩,心中如負巨石,她卻隻能垂首說道:“你的玉佛,我在漠北失憶時,當成救命謝禮送人了,這輩子恐怕都無法再還給你。今後我會長住靈穀。如果你真的還拿我當家人,以後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要客氣。”


    “阿羽你這些天一直沒有迴秦叔哪裏?”


    “沒有。”君逸羽不知道長孫蓉為什麽忽然問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臘月二十五早上被長孫蓉氣走後,她心亂如麻,誰都不想見,所以誰也沒見。後來想明白長孫蓉的用意後,她又準備暗中觀察長孫蓉的生活。趙秦最近住在趙家莊,聯繫他難免會暴露行蹤,君逸羽不想被長孫蓉發現,所以沒接觸任何人——除了今天幫長孫悠堆雪人。


    “趙邇沒有入京送信,阿羽你還可以迴京。”


    君逸羽猛然抬頭。長孫蓉一開口就將趙邇的入京送信與可以迴京聯繫到一起,說明她知道趙邇送信的內容。她怎麽會知道?又是何時知道的?


    “是趙汜告訴我的。”長孫蓉一眼就看出了君逸羽的疑慮。


    原來如此!


    君逸羽恍然大悟。她記得,自己派趙邇迴京宣稱病逝的那天,就是小年。趙邇兄妹走後不久,長孫蓉就派悠兒來喊她了,所以……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君逸羽問道:“小年那天,你就知道我讓趙邇送信的事了?”


    長孫蓉沒有吱聲,君逸羽卻讀懂了她的默認。


    “是我辜負了你。”君逸羽沉重的心髒徹底崩潰,瞬間上湧的心痛將她壓得蹲在了地上,淚水更是奪眶而出。


    她本以為長孫蓉是無法再容忍羞辱,才導演了小年之夜的那場“兩清”,好讓她設身處地地明白自己不該再執著於“負責”。沒想到,就連這最後的殘忍,竟也是極致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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