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肋骨骨折其實主要是靠養,風弦隻能每日給他換換活血化瘀消腫止痛的藥,弄點吃的。


    風弦小時候是會做飯的。記得在梨花莊,一見到廚娘領著幾個小丫頭子在落滿陽光的院子裏撿菜,旁邊的貓兒狗兒邊撓癢癢邊打架,她便覺得世上人家能有這樣的風景真是好,人世也因此而特別地讓人眷念。


    可是那麽多年過去了,她早先跟在廚娘後頭湊熱鬧學會的幾道菜,如今已經忘得差不多。


    白及君躺在地上,眼看太陽已斜過半山,出去覓食的鳥兒也已歸巢,遂拿眼睛望風弦,望了又望,欲言又止的模樣落在風弦視線裏。


    最初,風弦隻當若無其視,可是感覺到他看的次數多了不免心裏負疚。


    她向來不喜與人交往,說話亦不帶半點委婉,不自覺便直直道:“說,什麽事?”


    “有什麽好吃的,給點?”白及君臉上賠著笑。


    “咱們不是剛剛吃過烏泡兒?”


    這高山大澤,也不長樹,一望無垠的平坦大地,一方潭水一方低矮植被,參差錯落,一直鋪到天盡頭。這種叫泡兒的漿果,風弦還是小時候在梨花城那廢棄的城牆間玩耍時摘了吃過,此刻方能認出來。其紅色、白色、紫色不等,紅的叫紅泡兒,白的叫白泡兒,紫的叫烏泡兒,吃起來比草莓口感好很多,酸甜合宜,帶著山野味。


    見白及君默不作聲,風弦想,雖然那些野果子很難采,她花了好幾個時辰采迴來才夠他吃一頓,自己也還得省著吃。但也不能這樣虐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又道:“你不夠啊,不夠再給你來點?”


    風弦正欲打開包著漿果的野瓜葉子,白及君卻道:“咱們已經吃了七天野果了。可不可以……來點葷的……改善一下?”


    小時候在梨花城,百姓的莊稼地裏種滿各種瓜,南瓜、冬瓜、菜瓜,瓜葉層層疊疊,風弦和小夥伴們便是采瓜葉包那極易出水的泡兒吃。


    如今,這沼澤地裏隻能采野瓜葉子加以利用,不過不是家種的那般大,時不時漏出的果汁水還是把風弦的裙衫染得紅一塊紫一塊的。


    “要吃葷的……”這可難為風弦了。


    她小時學過的菜也都是素菜,並不曾學過做肉。


    風弦舉目向這大澤望去,肉類好像倒是不少,野鴨、天鵝、白鷺、魚,可是前三種都那麽好看,幾乎成了這幾天她眼中唯一的風景,如何舍得吃到嘴巴裏去?


    可是白及君的肚子雷鳴一般轟響起來,讓風弦真的是耳不忍直聞……


    看來他這比常人大一號的體型,消耗也是比常人要大一倍,天天給他吃漿果,的確有虐待的嫌疑。


    “吃魚?”


    “好哇!”白及君一聽高興得不得了,本來已經餓得蔫蔫的人,眼睛放著金光,滿心期待望著風弦。


    這高山大澤,都是草類,風弦是倒騰了好久,才找來一根刺藤的枯枝,準備抓魚。


    說來可奇怪,這似水流年潭中的魚真是肥美,風弦站在岸上觀望,隻見它們成群結隊飄移而過。


    風弦見一條鱸魚遊了過來,忙準備下手,不料躺著的白及君甚至比她還激動,道:“我來……”


    他說著,竟是躍躍欲試的樣子。


    他這躺著的身子,這時候要是動一下,整個肋骨哪裏還有複原的可能。


    風弦見狀,立馬橫了他一眼。


    “你不想不活了?”


    “你不會……我來……”


    “我會……”


    “聽我話,我來……”


    風弦不等他說第三遍,一叉子叉將下去,卻是一叉一個空。而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撲去。


    白及君見狀,忙伸手抓住她,卻是用力過了一點,一把把她拉倒在自己身旁。


    落下去的時候,風弦眼看自己又要摔在他已經折了的肋骨上,驚恐之中想要掙脫他的手,想不到他雖然受傷,另外一隻手卻是極有力,生生用手臂給自己又墊了一迴背……


    風弦感覺身子被人鎖著,忙使勁推了一把那隻鎖著自己的手,卻是聽到白及君極痛苦地啊籲一聲。


    看到他臉上扭曲的痛苦表情,風弦也覺自己剛剛那一推著實用力了一點,慌忙中又去查看他的肋骨,急急問道:“是不是被我碰到了傷口?讓我看看……”


    白及君見風弦一臉著急樣,忙把手攤開,讓她查看。卻是眼睛直直望著風弦。這些天,風弦的身影移動到哪裏,他的眼睛便跟到哪裏,仿佛這大澤裏除了她便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可看。


    有好幾次,風弦出去采烏泡兒,迴來得晚了,他便一直扭著脖子,癡癡望著她出去的方向,直到見到她迴來,方高興得跟小孩似的,卻又忍不住著急道:“順利吧?”


    這些天,光是那“順利”兩個字,風弦就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遍。


    “幹嘛……幹嘛這樣看著我?”


    “看著你,傷口就不疼了……”


    “哦?我還有這功效?”


    “我也很奇怪……尤其看著你的手腕,我就覺得很入畫……”


    風弦原本以為玩笑開到這裏就結束了,他卻這樣說,一時看著他,也不知他到底是存心取笑自己還是真的是此刻心裏的真實想法。問道:“你取笑我?”


    白及君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根本沒意識到風弦在問他。


    而風弦這人向來也怪,對待很多事情完不同於一般的女孩子,就仿佛剛才這一問,她隻是想弄清楚他的本意,卻並不是因此惱怒或羞怯。


    隻聽白及君仿佛說夢話似的道:“我不是取笑,我這是讚美……”


    自個兒說得樂嗬起來。


    風弦這迴卻聽不出他到底是何意,但由於她在縹緲峰受盡嘲諷無數,已經有很強大的免疫力。


    於是拿出她那從來把別人的言語視若空氣,根本不在乎的神經病本質,又隨口問道:“你還取笑我?”


    白及君一聽卻著急起來。


    自上次昆侖湖被她抱過一迴,便難以忘懷,一直期盼著能再見到她。他這從小在沙漠中長大的,哪裏感受過那樣的溫存與真誠。


    此刻既已得見,欣喜之情無以言表,一直望著她,怎麽也不舍得把眼睛移開。


    且這些天見她精心照拂自己,雖不怎麽愛搭理人,卻是極真誠大方,毫不扭捏遮掩,完沒有別的女孩子那些小脾氣。


    白及君是畫慣了模特的人,閱女無數,常遇到很好看的女孩子,想要入畫,卻是見她們極度扭捏作態,一時畫的興致沒了。


    如今突然遇到風弦這不跟他急的,還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


    他真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饒是這些天肋骨疼得錐心,無法言笑,他還是難以抑製內心的歡喜,總一臉欣欣然看著她。


    這一會兒疼,一會兒笑,笑出來的樣子難保不時會變味。見風弦這樣兩問自己,想風弦一定是誤會了自己,十分哭笑不得,道:“得見姑娘,欣喜難已,又如何會取笑?”


    風弦原本以為他還在取笑自己,卻見他形容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樣分外黯然,仿佛真的是自己會錯了意,忙低頭替他查看傷口。


    剛剛的確是自己用力過猛,這肋骨最是錯綜複雜,稍有不慎,便會再次錯位。


    風弦怕他再跟自己搶抓魚,再次傷到骨頭,便繞到水潭的對岸去抓魚。


    這迴風弦也得了經驗,這抓魚出手一定要快,不能猶豫,再者用力也不必過大,隻要能叉住魚便行。


    不一會兒,她按照自己的試驗,真的抓到了不少魚。


    白及君見她這抓魚的陣勢,簡直嚇死人。在這一頭提心吊膽望著,卻又不敢出聲,生怕自己一出聲,分散她的注意力,把她驚得掉進潭水中去。


    若她再次掉進這似水流年潭,以他現在的狀況,他是再也沒有救她的能力,但是如果風弦真的掉進這似水流年潭,他自己也決計不活,跟著她跳下去。


    所以,這抓魚的場麵是,風弦自己抓得很開心很過癮,白及君則是隔岸觀望,卻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直到見到風弦提著魚迴來,白及君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臉上慶幸著,仿佛白撿迴了一條命。


    風弦撿了些枯草敗葉便把魚燒起來。


    見魚燒起來,白及君拍著地板道:“坐下歇會兒……”


    “我又不累……”


    “坐下跟我說會兒話……”


    “說什麽?”風弦此刻心中所想乃怎麽樣把魚做得不那麽難吃,這是她第一次做魚,哪裏顧得及眼前這人一臉的溫柔與笑意。


    “魚要慢慢小火烤出來才好吃。你坐下歇會兒,我們說會兒話……”


    風弦知道他不過是要自己歇一會兒別累著,為了不再讓他嘮裏嘮叨的,遂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半躺下來。


    白及君見風弦終於坐下來了,還是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那種咫尺的真實感方使他從剛才的提心吊膽裏迴轉過來,炯炯青眸映著融融火光,一時無端地望著她。


    炊煙冉冉,卻是一點風都沒有,那直直而上的青煙,把整個大澤的天和地映襯得更加蒼渺遼遠。


    風弦半躺著,邊等待魚燒,邊觀賞無限延展而去的水澤。在這無垠的土地上,她和他猶如漂浮其上的一粒塵埃。雖然,她現在已不似兩年前那般善感了,不過想到這一層,心底還是襲來陣陣悲涼之感。


    為了緩和心中這份難言的情感,她爬起來,攪動一下柴火。


    待得魚遞到白及君手裏,風弦巴巴望著他,希望他能給個反饋信息。


    這是她第一次燒魚,也不知這樣燒出來到底還是不是魚的味道。


    白及君卻不緊不慢吃著,吃得很仔細,一言不發。


    風弦忍不住便想親自嚐一口到底是什麽味道,方拿起,他卻像對孩子說話一般道:“這個魚刺多,你不會吃,我幫你弄。”說著竟真的動起手來。


    風弦曾見識過他喊疼喊餓稚氣的樣子。風弦想,此刻他必定是以己度人,竟也把自己看成孩子,遂大大方方道:“不用,我會……”


    風弦雖則這麽說,卻也怕魚刺卡到喉嚨,不好剔除。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一口下去,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說實話,她長這麽大,還真沒有吃過那麽難吃的魚……


    見風弦脹紅了臉,嘴巴半張著不動。白及君以為是魚刺紮到了嘴巴,急急道:“紮著了?過來我看看……”


    風弦含著食物不好說話,隻得搖頭,卻是眼淚水都要蹦出來。


    “過來我看看……”白及君說著,竟是身子掙紮著要起來。


    若是別人做這麽難吃,風弦準會逼迫自己咽下去,自己做的,她實在難以忍受,便卡了出來。


    白及君見風弦吐出來了,卻仿佛什麽事沒發生一樣,繼續一絲不苟地吃著,就因為他這一絲不苟,風弦還以為味道不錯……


    風弦覺得許是他不好意思駁了自己的好意,強忍著吃,便主動道:“要不不吃了,這個味道實在有點怪,難以下咽……”


    “我能吃。你吃不下把你的給我,你吃烏泡兒。”


    這句話倒像小時候自己吃飯不認真,總吃到一半便耍賴幹別的事情去,父親把她吃剩的拔在自己碗裏吃了。


    這倒讓風弦懷疑起自己的味覺,是不是在似水流年潭中泡壞了。


    見白及君已經拾起自己隻咬了一口便扔下的那條魚,且吃得那麽專注,仿佛小孩子玩玩具一般忘我,便不再說話,坐在一旁邊吃烏泡兒邊看他。


    他利利索索吃完,吃得一絲肉都不剩,地上擺滿幹淨的魚骨頭,竟每一條魚都是一付從頭至尾完整無缺的魚骨架子。


    風弦從來沒見過那麽會吃魚的人,頓時驚愕。不過看他瞧自己那專注的樣子,許是看什麽都這麽專注,大概都已經把萬事萬物的結構摸索透了。


    風弦把魚骨頭埋進土裏,這可是植被上好的肥料。


    他看著這一切,又緩緩望向夕陽,夕陽的落輝正照著整個大澤,把他的影子映照得黝黑黝黑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以後做魚,要把內髒去掉……”


    這個時候,他方給出第一個建議。


    “內髒?”


    見風弦不明白,白及君突然仰天大笑,自言自語道:“把魚的內髒烤給我吃了,自己還弄個不明白,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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