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陀王既然答應了蒼梧君助其複國,便是一切皆為戰事而備。


    這幾日,風弦總也不敢離他太近。她被吹到這大荒,是過客,而非歸人。


    命運如一重一重揭不開的麵紗,唯一確定的是無常。某一天她會被吹到其他地方去的。


    倒是那荼羅公主,總喜歡黏著她,問些許關於韋陀王的事。


    “姐姐,你是如何認識韋陀王的?”


    在他的後花園,映著花映著水映著綠蘿的亭子裏,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望著風弦。


    風弦瞅著她,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或許她感念的是自己來得太遲,與喜歡的人相見恨晚。抑或,在她看來,與韋陀王這樣的人相遇,必定充滿浪漫。


    “那時我生命垂危,奄奄一息……”


    “姐姐受了重傷?”


    風弦想了一想,這世間能傷她的恐怕沒幾樣東西。


    “我還沒受過傷。”


    直直望著她的眼睛,一時惆悵無比,好一會兒才喃喃道:“那是因為在這世間還沒能入得了姐姐之眼的東西。”


    這姑娘倒是機靈得很,風弦說的是硬傷,她卻想到的是軟傷。


    仿佛她受過傷,或許她正忍耐著,那頹然垂下的眉眼,卻因這波動的情緒而平添幾分哀矜之美。怪不得人說戀愛中的女子最美,或許便是這因情而生的哀矜動人。


    “是我渴了,他給我水喝。”


    真是天意弄人,風弦不知,她這寥寥數語,道出的卻是糾纏她數萬年的天機。


    七萬年前,荒蕪嶺的花在她日日精心照料下,長勢喜人,她便把花田權交由司澗打理。自己卻落得逍遙自在,整日在四海八荒遊蕩。


    那日正好遊覽至昆侖虛,卻因風雪過大困住了一位牧羊人。她仗著自己的血好使,再加上幾十萬年的修為身強體壯,便剜了一碗血去救那牧羊人。


    誰知那牧羊人竟非一般人,一碗血灌將下去,一點氣息都沒有。或許是太相信自己的實力,抑或那沉沉的垂死麵容感染了她,她竟連日剜自己的血救治那牧羊人,非得把他救活不可。


    她這一救,上萬年的時間倏忽已過,可是牧羊人還沒醒來。


    她的身體被掏空了,一時支撐不住現出了娘胎裏的雛形模樣,萎縮成一朵萎靡不振的白曇,蒼蒼開在昆侖虛的陽華洞中。


    之後的一千年,她趴在陽華洞上億年的塵埃裏,蔫蔫的。


    那陽華洞自邢幹與天帝那場大戰之後,便杳無神跡,杳無人至,一直荒廢著。她在那荒廢的神祇之地,整日無所事事,過得渾渾噩噩,晨昏顛倒,怎麽調理也恢複不了人形,隻能望著身旁沉沉睡著的人歎息。


    或許是牧羊人整日整夜聽她歎息之故,竟在一個黃昏蒙蒙地醒來,那時月光極白,瑩瑩照著他。


    風弦一時高興竟站直了身子。


    牧羊人沉睡了一萬多年,醒來第一眼見到的竟然也是如注月色裏綻放的她。情不自禁伸手過來,正撫在她蒼白的臉上。然而他隻如初生的嬰孩第一次睜眼看世界,清淨之界,唯花與他,花照見了他,他照見了花,坦然自得,無知無識,雙方卻都有著生命的欣喜與無束縛,於是便有了那於時間之外,於空間之外,於意識之外的破顏一笑。


    然而,興頭一過,風弦便再也支持不住,整個蔫在了他托持的手中。


    她這一癱軟,他也覺得驚奇,然而,卻也是什麽言語都沒有,於時間之外,於意識之外,微微一歎息,攜她至袖中,向蒼茫茫大地行去。


    一路山月甚好,照拂著峨峨昆侖,映著冥冥蒼穹。她是好久沒有見到這麽好的月色了,試圖振作起來,顫顫巍巍從他袖中探出頭來。


    她這顫動竟然驚動了徐徐前行的他。


    然而他的亦隻是驚喜,把她塌下去的絳紫色外衣縷了一縷,這一次,或許是他委實覺得自己的外衣極度好看,竟似歎息般喃喃道:“世間有色如此。”


    這是她數萬年來聽到的唯一靈界以外的聲音。


    然而,在那寒白月色中,她虛弱的身子竟那般弱不禁風,幽幽抖動了兩下,便隻能畏匐在他溫軟的袖口中。


    為了救活她,牧羊人終日取天地之精粹,和之於無極之甘露,灌溉於她。


    三千歲月忽逝,她依舊形容枯槁。她枯枝上閃著水光,他便欣喜若狂,恨不得湊過來吻她;她枯枝幹極欲裂,他便哀歎不絕,恨不得摟著她,用臂膀罩著她。總之,她不過是在大自然裏承接陽光雨露風霜,他便悲喜難定,歎息不已。


    一會兒給她架起棚子,一會兒給她鋤草,一會兒給她滅蟲害,如是,又過了七千歲月。


    七千歲月之後的一個夏天,她竟在一個漫天星子的夜晚,化成了人形。


    她原是要不辭而別的,可是,那綿綿不絕的歎息之聲冠絕於耳,若是她就這樣迴到荒蕪嶺,她會終生難以入眠的,那歎息之聲竟成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日常。


    她隻得緩緩走近那微掩的門,雖然這一萬年他們同處一個屋簷下,卻還沒真正好好地看過這處他修築於昆侖山下的園子。


    幽幽夜色裏,隻見遠山如黛,皚皚雪山似白非白,藍光如霽,一片蒼渺靜好。


    在這近於太古的寂寥中,菜畦整整,茅舍數間,修竹冉冉,應風而動,和著潺潺溪流。


    風弦不過是一時聽到院子裏的蟲鳴,是極熟悉的蟋蟀鳴叫,便凝神聽了一會兒。


    想不到屋宇裏的人,也聽到了這促膝之音,聞聲而動,竟拉開了風弦一手扶持著的房門。


    風弦一不留神,滿滿跌入他的懷裏。


    令她萬沒想到的是,她跌入的竟是一個世界。


    或許這萬年來,他一直懷揣著她會化成人形的希望,抑或他們曾在夢裏相遇過。


    望著那癡癡的目光,風弦道別的話一時被堵在了喉頭。


    是他先問:“姑娘怎會在此?”


    她才支支吾吾答:“我從此荒山經過,聞歎息聲綿綿不絕,便追溯著歎息聲而行至此處。如有打擾,請公子見諒!”說罷,不免又客套一番。


    風弦不過一時尷尬,不知如何作答,信手胡謅了一個理由,卻被他奉為知音之人。


    也是,人世間的情,微妙複雜莫過隱匿於歎息聲中的靡靡之音,所謂“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


    看他這一萬年的形貌,竟是要走火入魔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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