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賀蘭心這人真是懶,到了一個新地方,不喜歡到處瞎逛,就喜歡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自己搗騰,或收拾屋子,或窩在角落裏看書。


    恰好師父這幾個月交待她的就是看書。


    而師父這不受重視之人的山頭地處偏僻,就更適合偷懶與看書了。


    一日,睡了大半個中午,她迫切感到需要到外麵去唿吸一下新鮮空氣。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自主選定的虛土尊,其修煉之地竟然是一處四麵臨著懸崖的孤峰。


    以前,她隻知道師父的山頭離本部遠,卻不曾想是一座孤峰,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孤峰之下竟然是一處靜水淵麵。


    那淵麵生得好生詭異,根本看不出源頭何在,卻是粼粼流動的活水。


    此刻,縹緲峰數十座山峰半籠於霧中,遠處的山廓墨線般隱隱閃現,長長鍾聲隨著雲海悠揚響起。


    “微風和煦,水氣氤氳,好一個縹緲仙境!”賀蘭心在升騰的霧中升了一個懶腰。


    懶腰伸到一半,她竟撲通墜入淵麵中。


    掙紮著朝岸上望去,原來是那小眼睛三姐妹在望著自己笑。


    入虛無門半年,賀蘭心才得知跟自己一樣女扮男裝的小眼睛叫勾葉,是狐族首領的女兒。


    一般人認識人是不需要半年的,這主要還是因為賀蘭心的交際能力實在太差。


    一來眾人都不把師父放在眼裏,她自然是能躲人就躲著人。


    二來,她是被同樣無權無勢的虛木尊撿來的人類,整日跟一群飛禽走獸在一起感覺怪怪的。


    所以,交際的事情,她總是得過且過能躲就躲,平日裏除了跟師父在一起,她就不怎麽跟眾人來往了。


    那勾葉三姐妹,其實並不是同族親姐妹,她們一個來自蟻族,一個來自螻蛄族。


    來自蟻族的叫金秀,來自螻蛄族的叫婁羽。


    三人中不管誰單獨跟賀蘭心在一起,總是互相說對方壞話。


    賀蘭心向來對這種背後說人長短之婦人陋習不齒,總是微笑以對。


    而當她們知道賀蘭心總是固執地喜歡獨來獨往難以拉攏後,便三人合起來對付她,把她當作共同的敵人。


    說起來,這決裂還是從縹緲峰第一百零六屆仙履節開始的。


    當時師父並未告訴賀蘭心仙履節的事,還是勾葉跑來告訴賀蘭心,要她參加賽。


    “賀蘭心……賀蘭心……”


    賀蘭心記得,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正窩在師父的書房裏,卻被勾葉響徹房梁的喊聲拉迴現實裏。


    師父的書房,雖然空間不大,卻是滿屋子的藏書,在賀蘭心十幾年的見識裏,已經抵得過一個圖書館啦。


    師父教她的第一課,便是帶她到這裏,而第一句話便是高深莫測語重心長地道:“徒兒啊,人生沒有教育,隻有自我教育。”


    賀蘭心一聽,木然呆住,師父這是要推卸責任?


    “自我教育?意思是師父不教徒兒?”


    “不用教。世間所有的東西,你若心裏想,你便能學會。”


    “無師自通?師父,弟子愚笨,沒那麽高的天賦呢……”賀蘭心說這句話是很誠懇的。


    想不到師父也很認真,道:“不……不……師父教的前提是你心裏想,其實是用不著師父的。比如為師從來沒學過音樂,隻是有一天,一個盲人從我身旁經過,他一邊吹笛,一邊乞討。我聽著那笛聲實在感人,仿佛是發自我內心的聲音。於是我便自己做了一管笛子,在笛子上摸索著盲人吹過的音。後來我學會了。那位盲人乞丐或許至今都不知道他收過這麽一個徒弟……”


    “師父的音樂天賦還真不是一般的高,天生會聽音。”


    師父見賀蘭心竟然混沌不開化,道:“為師給你講一個故事。在為師下山遊曆的時候,經常入住一家客棧,客棧的掌櫃做買賣賺了錢,希望自己的女兒多才多藝能嫁入富貴人家,非要讓女兒學琵琶、彈琴。客棧掌櫃見為師平時沒事總為南來北往的客人吹拉彈唱,便把為師請去,讓為師教她。這客棧掌櫃平日待為師不薄,教課的事為師自然爽快答應了。有一天,在客棧掌櫃大魚大肉招待完為師後,便讓下人去叫那小女兒。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被丫頭駕著來了。想不到她一見到為師就哭喪著臉喊‘能不能不學啊……’仿佛我去殺她來了。為師見其如此為難狀,馬上迴答‘能,可以不學。我們的課結束啦。’”


    三年裏,賀蘭心記得,師父就這麽正經跟她說過一迴話,後來就給了她一柄木劍,還有這滿屋子的書。


    以她在學武上愚笨的資質,她就每天貪婪地讀書,極疏忽地練劍。


    當勾葉跑來告訴她縹緲峰要開仙履節的事,她著實被驚到了。


    “仙履節?”


    “對啊,縹緲峰每年六月初六都要舉辦仙履節。舉辦仙履節,一來是為了眾師尊檢測大家的用功程度;二來是讓大家各自迴顧自己的修煉曆程,以便自檢、自省、自律;三嘛,就是為了給枯燥煩悶的修煉生活增加一點樂趣。”


    “樂趣?什麽樂趣?”


    “仙履節過後就是盛大的化裝舞會,很好玩的。”


    “化裝舞會?”


    “是啊。你以前沒參加過嗎?到時候每個人都會帶上麵具,很開心的……”


    “這麽說就是比武加舞會?”


    “是這樣。怎麽樣?你師父最近有教你什麽嗎?”


    “師父……師父他很忙的……”


    說起師父,賀蘭心也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他那個“自我教育”仿佛權威得很,容不得人撼動。


    賀蘭心隻會在不懂的時候去問問他,而每次都以兩人的爭辯告終。


    他們之間是師父不像師父,弟子不像弟子的。


    賀蘭心想,這舞會嘛,自然是那些俏女俊男的熱鬧,跟自己沒關係。


    可是這比武卻不能落後,給師父丟臉。


    在縹緲峰,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瞧不起她師徒二人,這件事隻差找個合適的時機公開了。


    師父仙遊迴來,賀蘭心也問過師父仙履節的事,想不到師父竟然說:“嗨,都是沒事找事做,你應付應付就行啦,不懂的也別來問我……”


    在師父眼裏,天塌下來也就那樣。


    別人不看重他,他自己更癲狂得離譜。


    師父不看重仙履節比武,賀蘭心隻好自己不分白晝黑夜,黑白顛倒,邊琢磨書本邊拿木劍實踐,也算是勤加苦練,朝乾夕惕了。


    令賀蘭心感到意外的是,就她這被師父放羊,臨時抱佛腳趕出來的幾下子,竟然在同屆比武大會上與勾葉打成平手,同居第一名。


    按照她原來的打算,能進入第二輪比賽,就不算給師父丟臉。


    真想不到一下子就衝到了第三輪,還得了個第一。


    不過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這次能勝出,主要還是因為大家處於和平年代太久,都比較懶散,而她這臨時苦練的已經算是最最用功的那一個了。


    說實話,這次不分晝夜地專心苦練,拚一拚,竟然能與勾葉同居第一名,她心裏其實挺高興的。


    這也讓賀蘭心稍稍有了點自信,不禁對自己刮目相看。


    她是真想不到自己的潛能這麽大,原本她以為自己在練武方麵實在沒天賦。得了這一迴甜頭,她益發勤奮了,修為可謂勇猛精進。


    說起得罪勾葉之事,還是在比武結束的時候。


    賀蘭心實在看著熱鬧的頒獎典禮無趣得很,在眾師尊講了一大通鼓勵語後,悄悄迴了師父的山頭,又窩進師父的書房。


    正研究白日裏與勾葉對打的招式研究得盡興,卻又聽到勾葉飛奔而來的唿喚:“賀蘭心……賀蘭心…………”


    聽勾葉的聲音,仿佛興致好得很。


    “你這個時候還看書啊?”


    勾葉一見到賀蘭心手裏捧著書,慵懶窩在椅子上,臉上燦燦的笑容頓時消失在嘴角。


    “嗯。我有些地方突然不明白了。”


    “跟我們去化妝舞會吧?”勾葉又堆起笑容。


    賀蘭心望了望燈影重重的書屋,想象著那燈光炫目人頭攢動的舞會,感覺自己實在不適合。


    “我……我不想去了……”


    “大夥都在等你呢。”勾葉說著眼睛往外指了指。


    賀蘭心順著勾葉眼睛所指的方向望去,金秀竟領著眾師兄妹齊齊整整站到了師父書房的門口,而他們手裏都拿著麵具。


    賀蘭心朝眾人望去,隻見大家都欣欣然望著她,可是任憑所有人都那麽善意,她還是感覺隔膜得慌。


    她這人,從來怕人。


    隻要有人的地方,她就感覺慎得慌。


    交際於她,也是沒有天賦的事。


    她仿佛看不見眾人的期許似的,十分冷淡道:“我今天比賽太賣力了點,有點累了,想早點休息……”


    勾葉知道,隻要她決定的事,任何理由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見勾葉難以理解卻又無可奈何地望著自己,賀蘭心隻好賠禮道:“對不起,讓大家掃興了……”


    勾葉委實覺得難以理解,在縹緲峰眾人中,別人都不在乎賀蘭心,她卻無端地很想在乎她,總覺得賀蘭心與眾不同。


    她既不愛說話也不善交際,甚至愚笨,死心眼,可是勾葉就覺得賀蘭心是一個謎。


    她的種種,招花,吃花,勾葉都覺得是一個謎。


    不管任何事,任何時候,勾葉都希望賀蘭心跟自己是一個陣營的。


    可是每次都撞在賀蘭心冰冷的心尖上。


    她甚至都懷疑賀蘭心是否有“心”這種東西。


    雖然賀蘭心從未挑明拒絕過她,即便麵對眾人的冷落,賀蘭心亦仿佛一切都未發生一樣,然而,賀蘭心越是對一切都無所謂,勾葉越是著迷,亦怒不可遏。


    賀蘭心當然知道勾葉是真誠想把自己當朋友,但是她不知道哪裏來的敏感,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總與大家保持著距離。


    而漸漸地,眾人便把她的沉默當作是神經病。


    她與眾人也不知怎麽地成了敵人。


    平日裏,賀蘭心與師父之間也互稱神經病,“神經病”並不是一個貶義詞。


    而一經她們口中說出,分明就是罵人,而且還分明不讓人當“神經病”獨來獨往。


    賀蘭心真是天生喜歡獨來獨往。


    在梨花莊她也總是獨來獨往。


    今日勾葉她們竟會乘自己不注意的時候,把她推入這淵麵中。


    這一點賀蘭心完沒預料到。


    自仙履節決裂後,她們平時也就動動嘴皮子嘲笑她。


    賀蘭心想著嘲笑罵人這種勾當,隻要被嘲笑被辱罵之人不在乎,那簡直就跟空氣沒什麽區別。


    而每次隻要自己保持沉默,不理她們,事情也就過去了。


    看著賀蘭心一口一口地灌水,勾葉高興得幾乎忘了自己是狐族首領的女兒,趴在岸上狂笑:“神經病!讓你沉默,讓你高傲,不理人!你就是運氣好,才跟我一起拿了個第一名。你一個野人,我狐族首領的女兒,做低伏小來拉攏你,想跟你交朋友,是看得起你,你的榮幸!你卻這麽不識抬舉!”


    “運氣好?”賀蘭心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了這仙履節,可謂發奮圖強,晝夜不舍苦練。


    這怎麽能說是運氣好?難道在她們眼裏自己就隻能靠運氣活著?


    不過現下她已經不能再考慮這運氣的事了,無孔不入的水,已經把她的喉嚨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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