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心把父親冰冷的屍首埋在了梨園水溪頭。


    晚上,男子從水塘邊的竹林裏取迴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做竹筒,準備路上汲水用。


    賀蘭心實在忍不住了,跑過去問:“你到底是誰?”


    想不到男子依舊冷冷道:“我是誰你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知道我不會害你。”


    “我為什麽要跟你走?”


    “因為你沒有選擇。你如果想活下去的話……”


    “如果我不想活了呢?”


    “你不會,你還有很多事要做。”男子語氣雖冷淡,卻是極堅定的。


    男子這樣說,賀蘭心頓時啞然。


    確然,她才活了十三年,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


    更何況,父親、花娘、阿小已經慘死,此刻,即便她多麽地不想活,她也沒有勇氣去死,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羞恥。


    男子沒再說話,她搗鼓了一整日的談話就這樣陷入了沉默。


    晚飯畢,男子突然關心起賀蘭心,開口問道:“明日我們啟程,你是否還有需要拿的東西?可趁夜迴梨花莊一趟。”


    “我還有一管簫。”


    男子把她拎至老梨樹下便讓她自己進去取。


    她在淩亂殘敗的屋子裏找到父親親手給她製作的管簫,隨即又往母親的祭室方向走。


    “有人!”


    容不得賀蘭心思索,她已被男子拎起提上屋簷。


    二十來個蒙麵人,手持厲光閃閃的刀劍上下搜索梨花莊,不一會兒已把梨花莊洗劫一空,正一輛車一輛車地往外運。


    而看熱鬧的人群,惋惜的惋惜,哀歎的哀歎,都議論不已:“梨花莊莊主可是有名的大善人啊,這是得罪了誰?”


    “幸虧那日是大小姐生日,在城牆吃花逃過了這一劫……”


    “也不知那大小姐以後怎麽生活……”


    浩浩蕩蕩的車隊出了梨花莊。


    人群也散了。


    莊子剛安靜下來,兩個怪模怪樣的僧人爭執著走進來。


    其中一個剃了個驢打滾,粗聲粗氣道:“他媽的,什麽狗屁赤霄劍,掘了梨花莊莊主的墳,挖出一具冰屍,隻見到赤霄劍的劍傷,沒見著赤霄劍!”驢打滾說完吐了一口唾沫。


    另一個長了一臉麻子,好聲好氣陪笑道:“大哥,您別生氣,咱也不虧,都說梨花莊莊主乃天下第一號美男子,今日虧得赤霄劍凍住他的屍首,沒讓他腐爛,咱才得以一堵其真容,這樣也不枉活一世。”


    那麻子說完嘿嘿奸笑了兩聲。


    驢打滾瞟了一眼麻子,呸地一聲道:“我說三兒,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那麻子三兒壞裏壞氣笑道:“一品好男人,一品好男人。這不見著美的東西心動嘛。”


    兩人吵吵鬧鬧,又不忘抓些碎銀子,一罵一笑出了梨花莊。


    這兩個病態剛走,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滿身汙跡蓄著山羊胡須的人。


    他那身體仿佛殘疾似的,怎麽也站不直。


    而他身後正唿啦唿啦拖著一連串的麻袋,一個挨一個排著隊。


    他使盡力氣拉麻袋的同時,嘴裏竟不忘念叨:“人死難顧身後事,縱有家財萬貫又如何?誰叫你賀蘭家是梨花城的第一大戶呢,大家都來搶奪,我也不過是來湊湊熱鬧……湊湊熱鬧。”


    山羊胡須站直了腰歇氣的當兒,賀蘭心才看清,原來他不是身體殘缺站不直,而是背上也扛著幾隻沉甸甸的麻袋,這會兒剛放下來……


    山羊胡須剛站定,卻又發現什麽似的,眼睛一亮,往母親的梳妝台撲過去。


    待他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梳子,邋裏邋遢的胡子方一動,咧嘴笑道:“喲,這賀蘭夫人竟然用這麽精致的金絲楠木梳,真是難得的極品。這迴我一生的夙願就要實現了,我就要快有自己的古董店啦。比起那幫強盜,我拿得不算多……不算多……”


    說罷不禁偷偷笑起來。


    山羊胡須還沒合上裂開的嘴,賀蘭心身旁的男子手一伸,那人竟化作了烏有。


    賀蘭心還沒見過這麽高明的化骨術,跟仙法似的,一時驚詫,但見那人連骨頭渣渣都沒留,又緊著問:“你幹嘛殺他?他拿得的確不算多啊。”


    賀蘭心說的是真的,比起那幫黑衣人,這位仁兄撿的隻是些破爛!


    男子也不答賀蘭心的話,飄然而下,拾起母親的梳子,仿佛捧拾一顆心似的,握持在懷裏,不停地揩拭塵埃。


    賀蘭心剛要縱身下屋簷,卻見男子已飄然而上,穩住了自己。


    這時,進來的是一位帶著白紗的美婦人和一群蒙著白紗的美少女。


    婦人妖冶至極,走路旋起一陣強風,還沒站定,白紗裏火焰般繚繞的雙唇啟動了:“浣紗,去把那賤人的畫像給我找來!”


    隻見一名語氣沉穩的姑娘上前拱手道:“師父,我們搜遍了梨花莊,沒有見到賀蘭夫人……不……沒有找到那賤人的畫像。”


    婦人一彈指,賀蘭心還沒看清,那名叫浣紗的姑娘已扶胸不接氣道:“師父,徒兒知錯了。”


    婦人長袖一揮,又命令道:“看看是否有密室!”


    眾人接到命令正欲搜索,卻走來一位說話輕聲輕語,仿佛怕驚擾了風似的黑衣女子,黑衣女子走到白衣婦人前,似笑非笑望了白衣婦人一眼,扭身嬌聲嬌氣道:“喲,梨花莊今兒怎生得這麽熱鬧,整整安靜了十三年,這會兒連蓮花台台主也來了?”


    黑衣婦人說完拂了拂她繚亂了的頭發,一擺手坐在了賀蘭心父親經常給母親敬酒的椅子上。


    被稱為蓮花台台主的婦人哪裏容得人挑釁,婀娜多姿地走過去,往對坐的椅子溫溫柔柔一坐,輕笑道:“當年你那癡心絕對的情郎被那賤人勾走,你還活到今日,沒有想法子自盡?”


    黑衣女子一聽,釋放出慣有的嫵媚,撩發道:“瞧您說的,該自刎的人是您啊。您就活活守了一輩子寡,那楓林玉心裏就隻有慕容清,您是活著等於沒有活。”說完又湊過去輕聲補上一句:“有多少年沒見他了?快十三年了吧?”


    慕容清乃賀蘭心母親閨名。


    賀蘭心聽到黑衣女子說起母親,不由得心裏一緊,此時,男子竟也抬頭看她。


    賀蘭心一出生,母親就離世,此生從未見過母親真容,此刻有人談起,不免又豎起耳朵聽。


    隻聽蒙白紗的婦人哈哈大笑起來:“守活寡總比求而不得好,你求了一輩子,連守活寡的份都沒有。”


    黑衣女子怒火中燒,手腕輕轉,一股強勁的內力已推至白衣婦人麵下。


    白衣婦人反應不及,隻得騰空躍起,退至門檻處。


    眾白衣女子見此狀,紛紛抖落劍鞘,團團圍過去。沒過幾招,眾人已嫌施展不開,飛出梨花莊。


    這刹那的功夫,賀蘭心卻知曉了在梨花莊十三年來從未想象過的事情。


    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父親母親是黑白婦人所說的那樣,什麽情郎,什麽讓白衣婦人守活寡……


    明天就要去向遠方,這一宿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睡。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應該怎樣活下去。


    月光如銀如瀑布般流瀉。


    她批衣出門,走出木屋,整個人在荒草叢生的郊野裏奔跑,突如其來的混亂使她失去了思辨的能力。


    十三年來,母親在她心中是一尊佛,父親在她心中是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然而,就在這十三歲,人生即將開始的年齡,她所仰賴的世界卻坍塌了。


    她是多麽想迴到十三歲以前。


    她想到父親的墳墓被人掘毀,便孤身來到梨園。


    梨花把泥土遮蓋得嚴嚴實實,仿佛大地覆上了白雪。


    父親一生不喜風聲不喜人聲,喜水聲,所以她把父親葬在水溪頭。


    賀蘭心飛至溪畔停歇下來,令她著實詫異的是,一位女子正撫著父親結著霜花的眉毛喃喃低語。


    這位女子與先前那兩位都不同。


    她雖然低頭背對著賀蘭心,但賀蘭心卻能從女子的姿態中見出無限慈悲與高貴。


    未待賀蘭心開口,女子和藹道:“你來了……”


    女子的聲音輕柔而悲憫,平和極了。


    “你是誰?”


    女子答非所問,緩緩道:“我會盡快離開,你不能跟任何人說你見過我。”


    隨即,女子輕輕轉身過來,她瑩白飛動的麵容幾乎與父親所繪母親的肖像一模一樣。


    賀蘭心差點失聲叫出來,未待賀蘭心反應過來,女子卻急忙道:“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已經死了。救你的人,他會照顧你。”


    賀蘭心迷糊地望著她,這就是娘,她夢中想了千萬次的娘。


    賀蘭心想都沒想便跑過去想要抱住她,卻不曾想自己認定的娘如夢幻泡影般,消失在了潔白的月光下。


    現實如謎團一般,這幾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多得她無法適從。


    她一直坐在母親墳頭,天色亮起來時,天空下起了小雨。


    潔白的梨花瓣子染上了泥色,馬上她們也要入土了。


    不知何時起,陌生男子也來到賀蘭心身旁,他把赤霄劍遞給她。


    賀蘭心接過赤霄劍,跟著男子上路。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她迴望女子在母親墳前留下的那支梨花,花瓣鮮活如初綻,仿佛永不凋零。


    水溪頭的草吐出綠芽,在空濛的梨園淒淒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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