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莉亞小鎮內的氛圍遠沒有林間那麽美好。


    留在小鎮的村民們紛紛圍在埃克斯曼特的屋前探頭探腦。


    “怎麽了?”注意到此等異狀的李銘也前來詢問。


    村民沒有趕他走,也沒人迴話,皆擔憂地望向門內。盡管,他們什麽也看不到。


    一隻小手抓來,手繭擦得李銘一陣刺痛,如同被蟲子咬了一口。李銘低下頭,注視著麵黃肌瘦的小將。


    “大哥哥,村長會沒事吧。”


    幼小的蘭達並不知道,當他說出這一句時,內心已是篤定埃克斯曼特遭遇不測。正因為已經相信村長可能會死亡的可能性,才寄希望於別人告訴他相反的答案。


    所以他的母親責備地喊道,“蘭達!”


    說話間,薩義德推開木門,臉色悲愴,“村長還在睡著。”


    說是睡著,其實已經到達昏迷不醒的範疇。眾人已嚐試了各種方法,喊聲、刺針、灌藥……然而埃克斯曼特始終未能醒來。


    似乎他的壽命已經走到盡頭。


    一夜之間,埃克斯曼特怎會瀕死?李銘也很奇怪。昨天見他時狀態雖稱不上好,可也離死亡相差一段懸崖的距離。


    意誌薄弱的村民已發出輕微的抽泣聲。現在村裏人大多數都前往田地,餘下來的十幾人都聚集過來。


    他們三四人一組,前後進屋看望埃克斯曼特,出來時無不麵帶哀色。


    李銘於門外耐心等著,屋內突然傳來驚唿。薩義德推開眾人直接衝了進去。


    他摸著鼻息,又伏在埃克斯曼特的胸口上。唾液於喉間竄上竄下,薩義德竭力控製著唾液的流動,如果是真實的唾液,或許便能屈從於他的意識迴到肚裏。可那並非為唾液。


    它隻是一句話。


    隻有兩字的話。


    “村長!”


    壓抑的村民再也忍受不住,強壯的青年衝進屋內,闖不進去的婦女則趴在窗口。哭聲,從一滴水匯聚成一片海洋。


    成熟的大人們已在理智中接受現實,留下感性的淚水。幼稚的孩童尚未能接受現實。


    死是如此迅速的事情嗎?


    為什麽同伴們能在短短一秒內斷言村長的死呢?


    蘭達的小手攥得李銘生疼,並於他手心劃出幾道紅痕。“大哥哥,村長死了嗎?”


    此刻,蘭達無比希望聽到母親的責備之聲。可他的母親無法喊出,已經成為真實的死亡並非為可孩童言語能夠控製之物。


    蘭達相信,埃克斯曼特已死。


    蘭達不相信,埃克斯曼特已死。


    真實從不是可被一兩句言語所能動搖的東西。孩童的期望反倒襯得死亡更為深沉。正如有關死亡的戲劇之內,必有一人訴說迴憶一般。


    哭聲與迴憶,即構成了葬禮。


    死亡與真實,也構成了葬禮。


    死者能夠複蘇嗎?在場所有的成年人都能迴答這個問題。


    不能。


    哪怕身處於與世隔絕的小鎮,此等常識也銘刻於每個人的心裏。死亡的概念無需語言,無需課本,無需學習。它本就與生靈相伴。


    而不承認死,反倒成為謊言。所以所有聖經之上有關生與死的均為謊言。因為它違背了自然的理念,違背世界的規矩。


    蘭達在他親近的叔叔死時,曾問過母親,“叔叔死了會去哪兒呢?”


    “他隻是前往狼神的國度。”


    “狼神的國度在哪裏?我能去找他玩嗎?”


    “不行。狼神的聖地僅允許我們進入一次,而且進入之後,我們便永遠侍奉狼神。此為狼神的饋贈,狼神希望我們處理好所有現實的事情。蘭達你不是喜歡吃甜漿果嗎?聖地裏是沒有甜漿果的。所以狼神特許你吃到膩再前往聖地。”


    不過,蘭達明白這僅是一個謊言。提莉亞小鎮時常迎來死,就算孩童會被謊言騙到,也會從大人們的反應裏了解到什麽。


    如果前往聖地是高興的事,為什麽大人們要哭呢?


    心,不是謊言能夠蒙騙的事物。在近距離感知到親近之人死亡時,那一瞬間湧上的傷痛將超越肉體。“我”認為他前往了聖地,最終歸宿是獲得幸福。可身體卻早在思維跳動之前流下淚水。


    於是,幼小的孩童們也逐漸認識到,唯有死是大人欺騙他們的謊言。


    生物賴以生存的為本能。吃飯是本能、唿吸是本能。人不能不吃飯,不能不唿吸。同樣的,對死亡的恐懼也是本能。人不可能不畏懼死亡。因為活著,本就是生物誕生的元素。不活,即為死物。


    麵對孩子們希冀的臉,再成熟的大人都不忍說出真相。所以大人們才寧願編造出神話吧?李銘也為他們編織了謊言,“不一定。在我的故鄉有‘假死’的情況。”


    “假死?!”孩子們紛紛圍上來。


    “看上去與死別無兩樣,卻可以救活。”李銘說。不過假死一般是由於觸電、癲癇、溺水、中毒或唿吸道堵塞等引起。而埃克斯曼特哪樣都不沾?這些就沒有必要告訴孩子們了。


    “那大哥哥有辦法救活村長了?”


    不不,我沒有。一句謊言需要一百句謊言來使之成為真實。“向神明祈禱吧。”


    “可是……狼神並不能複活。”


    如果祈禱有用,那小鎮內的人都不會死。村人都清楚地認識到“狼神無法複活死者”的事實。


    “不是狼神,而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創世紀的造物主。”李銘蹲下身,與蘭達平視。“現在我們信仰的神靈包括世界本身,都由那位造物主所創。它能創造世界,當然,也能複活死者。”


    “造物主……神明……能複活村長嗎?”


    “別去懷疑。相信自己能唿喚奇跡。”李銘說,“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動搖都不能喚來奇跡。而我們的神明,便是在千萬次循環裏誕生的奇跡之形。不相信奇跡,神明便不會降臨。你們必須用出百分一百的意誌。”


    死而複生隻可能是奇跡。


    在大人的世界裏,所謂奇跡,便是幾乎為0的可能性,是人類的妄想。


    而李銘給孩童構築的奇跡,概率卻無限接近百分之百。孩子們相信奇跡存在,堅定奇跡到來。如果奇跡沒有到來,隻是因為他們不夠堅定。


    就像一場馬拉鬆,大人們已從裁判那裏得知終點沒有禮物。所以他們到達終點發現空無一物時隻有“果然”的反應。


    孩子們的馬拉鬆,裁判卻跟他們說“在規定時間內到達有糖果”。他們拚命跑。到達終點時他們並未拿到糖果,裁判說,“這隻是因為你們未在規定時間內到達。”於是孩子們隻會想下一次一定要在規定時間內到達終點。


    至於規定時間是多少,裁判不會告訴他們,孩子們也想不到去問。


    正如現在,李銘告訴孩子們奇跡一定會存在。如果喚不來奇跡,隻是你們對奇跡的渴望還不夠。


    什麽程度的渴望才足夠呢?李銘也不清楚。


    他本人,也是不希望埃克斯曼特死的。他希望埃克斯曼特活著。


    作為精神領袖的埃克斯曼特死在月圓之前,到月圓之夜時村裏會是各種景象?李銘不敢想。


    所以他也在渴望,渴望奇跡發生。


    在他原本的世界是死者複蘇不可能的事件,是概率為0的事件。可這是一個有魔法有魔女的世界。說不定,頭頂就有一個生命女神在看著他。他不是在觀劇時看到了魔法嗎?他不是看到了創世神的神器嗎?


    所以,唿喚吧。以人的意誌唿喚奇跡。


    不是原初為神,不是造物為神。


    神,是奇跡。


    他對著蘭達說,“我不是送你女神的祝福嗎?用它祈禱吧。女神會被絕對的意誌唿喚而來,她將賜予死者複蘇的機會。”


    幸運女神會複活?如果說給原世界的人會笑掉他們的大牙。


    可是,孩子們相信了。有一些話語,是明知為謊言也想要相信的話語。


    蘭達拿出李銘贈予他的祝福。


    女神啊,請您複活村長吧。


    您想要怎樣的祭品?獸肉、血液還是花朵?請您告訴我。


    請您複活他。


    村長是位溫和善良的人,是指引我們的首領,是我們的精神導向。


    請您複活他。


    ……


    是聽到了祈禱的聲音嗎?


    是聽到了神明的聲音嗎?


    沉睡的神器漸漸蘇醒。


    兩極的指針於虛空中搖晃。


    一極為謊言,一極為真理。


    一極為死,一極為生。


    一極為人,一極為神。


    一極為過去,一極為未來。


    耳旁傳來了村民的驚唿。


    本該亡故的死者從榻上坐起,身上的疼痛逐漸消失,手臂的彎起被緩緩平複。


    此為不合常理的現象。


    不合邏輯、不合知識、不合規矩。


    所以,它才成為奇跡。


    此時此刻,站在此處的神,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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