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醫院前,楊蘇棣曾對李銘做過詳細的調查。他出生於流汀市,高一那年父母與他斷絕聯係,自己搬去別的城市。自那之後李銘便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後來被星探挖掘,成為新秀。楊蘇棣也問過與他合作的同事,李銘是什麽性格,有沒有什麽偏激的舉動之類。


    被問及的人有一組樂隊,他們原先與李銘一起參與培訓,後來二人結伴申請離開舞團。“偏激?完全沒有。他簡直是個聖人。被嘲諷啊,被欺負啊,都一笑而過。搞得人都不好意思說他壞話。但是怎麽說呢,他給我一種……這種人真的存在嗎的感覺。總覺得很難靠近。”樂隊主唱迴憶起曾經的事來。


    確實,是個人都會有脾氣。李銘是公司的模範標本,他謙虛,他禮讓,說話總是溫聲溫語,遇事永遠是自己退一步。該說是老好人嗎?又有點不像。


    “我們一開始也覺得是不是他裝出來的,想做一些惡作劇。比如說把他關在舞房裏……”


    過於優秀的人總會被嫉妒的,李銘便是如此。同為新秀,他已入了經紀人的眼,即將接取某位名導的作品。同期的人看不慣,便會想,啊,這個人好裝啊,即使他們並沒有李銘私下裏會歇斯底裏的證據。就像明星的粉絲大部分都看不到明星背後的私生活一樣,哪怕一個明星什麽也沒做,也會被罵好作啊。


    也許是他搶了自己愛豆的資源,也許是現實裏剛被罵一頓心情不爽又剛好看到了他的照片,又或許是單純的想說些什麽以證明自己的存在。總而言之,就是一種無厘頭的、滿懷惡意的心理。


    我們也是一樣的。明明李銘對我們很好,他幾乎從不拒絕我們的要求。要帶飯啊,要打水啊,他都會去做。但我們就是看不慣他,想要欺負他,想將他的醜態曝給媒體。


    我那時也屬於一通被培訓的新人,問過朋友之後,才知道他也是同樣的想法。二人一拍即合,整李銘。


    如果遇到困境,你還能保持人設麽?


    我們向舞房老師借了鑰匙,約李銘出來練舞。基本不會拒絕的他果然同意了。到了晚上,我們借口出去買晚飯,將李銘關在舞房裏。房門被鎖得死死的,也切斷了電源,裝好信號屏蔽儀,加上事先藏好的人體模型和人造血漿。


    為了嚇他,我們還特意去請教了開鬼屋的老板。他會不會被嚇得哭出來?會拿起椅子砸窗嗎?隻要一想到他即將被拍下來的醜樣,我們就笑個不停。


    但是,後來的發展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發現門被反鎖的李銘隻是在舞房裏慢悠悠地閑逛,饒有興致地查看我們設計的機關。血漿崩裂,他會提前避開,不讓它沾到衣服上。模型倒下,他會避開,然後蹲下來將他扶正。綁在樓上的鬼影閃過,其實那就是一層布裏裹著模型,但李銘沒有被嚇到,而是在窗邊等了許久。


    “就像在看小孩的惡作劇。”主唱說,“太奇怪了!就算他膽子大了點,就算他脾氣好了點,是個人被這麽欺負都會生氣的吧?”


    找不出奇怪的地方,畢竟世上就是有些膽子大的人。找不出奇怪的地方,畢竟世上就是有脾氣好的人。但是……為什麽呢……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冒。


    “而且你知道嗎?他一直在笑。就是明星每天會對著鏡子練習的微笑。他那時也對著屏幕後的我們笑了。”


    楊蘇棣又問了公司的其他人,大致的觀點是“他是很好的人,但總覺得不能親近呢”。而他們尚未意識到,自己的躲避也有可能是……害怕。


    有時候,正常反而意味著不正常。楊蘇棣理解了李銘病例裏“特殊病人”的含義。一個精神病人表現得越正常才越反常。無需質疑精神病的診斷,因為李銘的腦部已經產生現實意義上的病變。


    “我們想知道的?”楊蘇棣尋找著合適的話語,“你是說你在畫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不一定是實際發生的。”李銘平穩地迴答,“隻是我見過的場景。”


    “所以9月22日晚事件發生時,你其實還沒有入睡是麽?”茛海港的報告書裏寫著李銘的證言一直是“在睡著”。是他那時意識模糊嗎?還是在說謊呢。而下一秒楊蘇棣便體會到與精神病人對話的痛苦。


    “我不知道。”李銘說,“我覺得我是醒著。能看到、能聽到、能上樓。但看到的、聽到的事情都不是正常的事物。所以我就想,會不會那晚的事其實是我的一場夢?結果在看到門外的屍體之後,我又不確定了。”


    李銘替自己有條不紊地倒了杯茶,“警官,你覺得一個精神病人看到的、聽到的,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我不認為你那晚一直在睡覺。”楊蘇棣迴道,“燭台、手電筒以及一些門把手上都有你的指紋。我並未聽說你有夢遊症。”


    “也許我真有呢。”李銘輕笑道,“警官,坐吧。我們還會聊很久。”


    楊蘇棣依言坐下,李銘也替他斟了茶。而楊蘇棣並未急著詢問923事件,反而問出另一個問題,“你不在乎那些議論你的人?”


    “大致能猜到吧。”李銘說,“無非就是我是兇手之類的。現場應該沒有我殺人的證據。”


    “不錯,唯一的證據就是燭台。它與馮華手臂上的劃傷吻合。可那並不致命,而且屍檢報告裏寫著是死後造成的傷口。而且街道的監控顯示你迴到酒店之後沒有返迴過場館。那天有部分明星並非住的酒店,而是迴到自己在茛海港的房產。根據他們的口供,在彩排結束前,場館還無事發生。也就是說,你有場館兇案的不在場證明。”


    “所以我不是犯人,法院也不會判我為犯人。”李銘抿了口茶,“那我為什麽要在意?”


    “我也曾接手過許多由於輿論壓力而發生的慘案。”


    “那是因為他們在乎。”


    “難道你不在乎?”楊蘇棣一手捂著後腦勺,爽朗地笑出聲,“不,我的意思是,明星應該很注重名聲之類的吧?”


    “名聲是公司負責的事情。我的社交賬號都是交由經紀人管理。”李銘說,“而且昨天我與公司解約了。根據合同,我會退出娛樂圈五年。”


    楊蘇棣一愣,這並不僅僅意味著李銘丟了工作,更代表他先前所有的努力都成為泡影。而且經此事件,李銘的照片已傳遍大街小巷,很長時間,他都會受到眾人的白眼。那些歧視與非議或將伴隨他一生,明明他並非犯人,可幾乎所有人都將他當作犯人。楊蘇棣不知道能說什麽安慰的話,“節哀。”


    李銘輕描淡寫地迴道,“不,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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