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師太”,把陸青桑氣得快吐出血來。


    真是一火剛平,一火又起。自己分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這個家夥,就是存心替他的渣友報仇來的!


    “什麽師太,我有那麽老嗎?”


    顏熙這才發覺失言,連忙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怎麽迴事,怎麽在這個小尼姑麵前,自己這麽緊張,頭腦空白,連話都不會說了。


    顏熙抬眸看了看陸青桑,隻見她一張俏臉透著紅暈,目若清泓,膚若凝脂,雖一身灰色布袍,卻依舊清秀絕俗。若是蓄發打扮,必定無比美豔奪目。


    陸青桑渾然未察對方所想,仍然怒氣未消:“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麽意思,怎麽?要為你朋友出氣啊?”


    “不是,我是替他向你道歉。我事先實在不知,之前還發生過那些事,所以多有得罪,請多包涵。”顏熙定了定神,理清思緒:“剛才登雲大聲嚷嚷,吵擾到了別的香客,我擔心對貴庵的名聲有損,如果需要,我可以去向他們解釋。”


    原來是這麽迴事,聽起來似乎還挺好心。


    不過,陸青桑不會輕易相信別人:“不需要,你們白雲書院的人,我們惹不起。你們趕緊離開我就阿彌陀佛了。”


    顏熙道:“你對我們書院,似乎,存在偏見啊。”


    見陸青桑冷冷的不答話,又想到今天這一番鬧騰,難免讓人對白雲書院產生惡感,顏熙忙忙解釋:“我們書院,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老師曾老先生,德高望重,心係民生,是我平生最敬仰之人。他平時除了講授科考知識,更讓我們多對蒼生百姓艱難進行探討研究,為的就是,如若我們將來走上仕途,能夠做一個對社稷、對百姓有用的好官。”


    陸青桑不屑地道:“好官是吧?我領教過了,我們平陽城的何太守,不就是從你們白雲書院出來的嗎?可真是一名好官哪!”


    陸青桑故意把末尾的“好官”二字加重了音調,一聽就充滿了諷刺意味。


    顏熙心下了然,何其望任平陽城太守以來,沒有為百姓做什麽功績,對經濟民生沒有什麽作為,而是把全部重點都放在了佛寺的發展上。平日裏不是收銀子,就是去安華寺。


    所以,他在平陽城裏的口碑不怎麽樣,背地裏,大家都叫他“何菩薩”。


    顏熙輕輕說道:“白雲書院雖然有些名譽,但也難保良莠不齊。也不止是我們書院,任何地方,都是這樣,我相信,在你們水月庵裏,也是這樣吧?”


    陸青桑的腦海裏,瞬間想起了智儀和智方,然後又反應過來,幹嘛要被這個人的話帶跑啊,於是拉迴了思緒,淡淡地道:“我們小小一個尼姑庵,哪能跟你們堂堂白雲書院相比呢。我們這都是誆騙人的壞人,不比你們,個個都是前程似錦的未來官老爺。”


    頓了頓,她又道:“不過,即使你們將來做官,我看,也未必能好到哪兒去。不過就是多建幾座佛寺而已,怕是你們,連平陽之危也不記得了吧。”


    顏熙心中一凜:“小師父你,也知道平陽之危?”


    話一出口,他又發覺失言了。


    但是畢竟,這已是三十年多前的事,這個小尼姑小小年紀,又處在偏僻的庵院,竟也曉得。


    平陽城是大周朝的邊城,過了關卡就是大渝國。平陽城位置關鍵,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


    三十多年前,大周與大渝交戰。沒多久,大渝國攻破了平陽城,這個生性兇殘的民族,在平陽城肆意地燒殺擄掠和強奸,滿城都是百姓絕望的哭喊,整個平陽城都被鮮血染紅。


    大渝軍在平陽城足足屠殺了五日,才繼續一路殺向附近的昌廬城。所幸此時,京城的援軍已及時趕到,由當時的祈王親自帶兵,與昌廬城官兵共同禦敵,這才將大渝的大軍擊退到平陽地界。


    祈王一鼓作氣,率領將士繼續向南,以死傷數萬名將士的代價,從兇悍的大渝軍手中重新奪迴了平陽城。大兵士氣大振,欲一舉南下,進攻大渝。


    此次戰役大挫大渝國的銳氣,死傷慘重,大渝國主趕緊遣使求和,願年年上貢金銀錢帛。周朝朝廷同意議和。從此兩國不再興兵。


    祈王功勳顯著,在朝廷百官及百姓中有了極高的聲譽。先皇駕崩後,他在眾望所歸中繼承大統,登基為帝,是為當今的聖上。


    一片狼籍血腥的平陽城,經過朝廷的大力扶持,以及數十年的經營積累,日益恢複繁盛,甚至成為了大周與大渝貨物來往的中轉站,吸引了很多外地的商人來此做生意,以及很多人來此遷居,很是熱鬧。


    所以,很多人都不再提到當年的慘烈屠殺,甚至已經將其忘卻。


    可是,縱使別人不記得,她陸青桑如何會忘記!她家族的親人,有多少是死在大渝軍的刀下!


    她爹當時還是個少年,父母兄弟都被大渝軍殺死,他的腳也被追兵砍了一刀。危急時刻,前麵出現一條河,他慌忙跳入河中躲避追殺,憑借嫻熟的水性潛浮遊走,這才撿迴一條命。


    後來,遇到遷居來的陸娘,陸爹才成了家。可是,每到陰雨天,陸爹的腿疾就會發作,就會想起死去的父母兄弟,嚎哭不已,令一旁的陸青桑心碎。


    眼下,陸青桑見顏熙驚訝,心想他真是瞧不起人,更加不快,愈加冷冷地道:“是啊,我一個小小的尼姑,見識短淺,不配知道。”


    說罷,轉身就要走。


    顏熙沉穩清朗的聲音響起:“小師父,你的這番心懷著實讓我敬佩。當今繁榮盛世,隻怕從百姓到達官權貴,都以為永遠太平盛世,全然忘了三十年前的血腥了。而當時,就是因為放鬆警惕才導致災禍。以史為鑒,才能穩固江山。可惜,當今聖上,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英明神武、驍勇善戰的祈王了,一心隻沉醉於朝臣服拜、歌舞升平,追求長生不老,搞得到處都是烏煙瘴氣。我如你一般,心裏始終是居安思危的想法。明年科舉,我打算在卷紙上,點出大渝國素來的狼子野心,以及當前平陽城邊防的布置極為鬆懈薄弱,希望引起朝廷的重視。”


    陸青桑愣在那裏,她被顏熙的慷慨激昂強烈地震動了,從頭到腳都對顏熙產生了敬意。


    這個人,好像跟別人,不一樣。


    她很快反應過來,警惕地看看周圍,幸好,旁邊沒有人。


    私下議論天子和朝政,乃是大不敬之事,這家夥竟然敢當場就這麽說,況且,他們此時還算是陌生人。


    “你呀你,這種話也能隨便說的嗎?還敢寫到科考試卷裏,前途堪憂啊。我勸你,這話以後不要說了,我也會把今天這些話,都爛在肚子裏。”


    “我個人的榮辱得失有什麽要緊,隻要能讓百姓蒼生受益,我便是落榜也值得。”顏熙慨然道。


    陸青桑暗暗想道,這人心地是好,就是有些迂腐了,若是按他這麽做,肯定前途無望。看在他心地不錯的份上,還得提點一下他。


    “你以為,憑你一篇文章就能改變政局了?依我看,到時候,你的這張考卷根本沒到皇上手裏,就已經被考官刷掉了。而你如果落榜了,就更加無法為百姓謀實績了。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摸清現在朝廷所喜歡的文章,好好研究,奪得考官和皇上的歡心,爭取當個大官。若是真能當上平陽城的太守,再好好地實幹,加強邊境守衛,真正地為百姓謀實績。”


    陸青桑的話,給了顏熙當頭一棒。他平時所聽所學,皆是文人士子不顧自我、以身報國,從未聽過這麽實在的說法。


    不過,他承認,陸青桑這話,說得很有道理。


    真沒想到,這個嬌豔俏麗的小尼姑,不僅能懟得蠻橫的盧登雲無話可說,還能對政局有如此深入的見解。


    他恭敬地拱手道:“多謝小師父指點,今日之言,勝讀十年書,不知小師父如何稱唿?”


    “我法號靜修。”


    “多謝靜修小師父。”


    “客氣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去忙了。”


    顏熙躬身告辭。


    看著顏熙下山離去的身影,陸青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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