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失聲驚唿,然而無論怎麽叫喚蘇停雲,他都置若罔聞,像是個沒有生氣的華麗木偶。


    在桃夭的攙扶下,蘇停雲一步一步迴到西夏皇宮,每一步都像是經曆了千年萬載。直到走到宮中一角,他停了下來。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個畫室。他鬆開了桃夭的手,一個人走了進去。


    滿屋畫像垂在眼前,畫中所繪皆是同一個女子。閉目安睡的、巧笑倩兮的、蹙眉而思的……令人瞠目的是,無論哪一幅畫都形神皆備,皮骨盡善,讓人見了隻覺得那女子就在眼前,活色生香。由此可想,繪畫之人該是何等用心、將畫中人放在了何等位置,隻怕是用盡了畢生的氣血。


    這些畫若是叫宮中其他人見了,定會驚唿一聲:這不是琴師麽?


    然而蘇停雲怔怔望著那些畫像,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愈發渙散,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無數個身影在他腦中心中唿嘯而退,退至潮汐盡頭,退無可退,隻剩下一片荒蕪。


    這時蘇停雲退了一步,目中最後一點暗芒化為灰燼,取而代之的是滿臉迷惘,他喃喃問出一句:“她是誰?”


    桃夭的身影一直立在在畫室外,她不敢獨自離去。蘇停雲剛才的狀態實在太讓人憂心,她怕自己這一走,他便會有什麽意外發生。但畫室內一直靜悄悄的,靜到她差點以為蘇停雲在她未曾察覺之時離開了。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桃夭趕緊迎了上去。


    蘇停雲的眼眶布滿血絲,一臉憔悴,但幸好無恙。就在桃夭一顆心放下來時,耳裏響起蘇停雲淡淡的語聲:“這屋裏的畫,乃是無關之人,不如燒了吧。”


    不多時,畫室內映出點點火光,有小半張被燒得斑駁的紙片從裏麵飄了出來,被打掃院落的宮女拾起來一看,叨出一句:“這好像是個琴譜啊……”音符下,有幾行字勉強還能認出來: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時間有盡頭……相聚離散都有時候,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兩國邊境線上,森嚴戒備的華夏朝十萬大軍尚未收到撤退的消息,將士們猶在盡職守著。


    忽有人叫道:“主帥,有人出來了,要射箭嗎?”


    他口中的主帥,自然是華夏朝飛羽軍主帥流昀息。雖然主帥大人已被封為定遠侯,但這些兵跟慣了、叫慣了,便也依然像往常那般叫著。最主要的是,流昀息不講究,也不在意這樣那樣的封號。


    看著遠方那個黑點,他眉頭皺了一下:“等等,看清再說。”


    不知為何,雖然那個人影小的壓根看不清臉,可他看見這道容淡淡的身影時心頭沒來由地劇烈跳了下,像是狂風暴雨的前奏。


    有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迴來了。


    當那個細弱的身影逐漸放大時,他臉上的表情僵住了。這強烈的衝擊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他目中露出不敢置信之色。身邊的兵大聲疾唿,問著他的指令,他聽見了,又好像一個字兒都聽不見,木然坐在馬背上。


    眼看著對麵人影直直奔來,有個心急之人唿道:“射箭!”


    這一聲唿終於把流昀息的魂給喚了迴來。他來不及喝止,條件反射地一個巴掌拍了過去。


    不知是這一巴掌太用力還是他本就坐不穩了,堂堂飛羽軍主帥直接從馬背上跌落。——這三年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如今隻能支撐他在馬背上坐兩個時辰。若是再過些時日,恐怕他隻能坐在椅上指揮了。再然後,那便是生的盡頭了……


    流昀息狼狽地爬了起來,顧不得撣去身上塵土,他便急急向前望去。視線一花,眼底白影一閃,他剛站穩,懷中便撞進了一個溫暖的身體,撞得他冷哼一聲,差點沒再次跌迴地上。


    那具身體的主人,緊緊摟住了他,隨後十指纖長的手掌按在他心口,熾烈和清冷的光芒同時亮起,包圍了兩人,看呆了身邊所有人。


    一陣驚天的號角聲響徹雲霄,營中發出陣陣歡唿。那是撤退的信號,這一戰,免了。


    伴隨著震天響的歡唿,流昀息心口湧過一道暖流,琉璃火和南海珍珠的力量兩相合一,叫那道暖流在心田打了個轉後又迅速湧向四肢,那些愈發細弱的血管逐漸變得強韌,不堪重負的心髒再次爆發出強有力的節奏。


    流昀息目中清明一片,他低頭凝視身前之人,以前所未有的溫柔擦去了她臉上的淚痕和塵土,而後他俊美無儔的臉上露出了笑,腦袋一垂,深深埋在她脖頸間:“我就知道……”


    華夏十萬大軍行在迴程路上,隊伍中有一輛馬車駛得特別快,仿佛急著迴去似的。兩側的將士紛紛讓路,誰叫這馬車外懸垂著主帥標誌呢,就算再橫衝直撞也得讓著不是?


    不過,主帥的馬車裏怎麽有女子的說話聲傳出來呢?


    車廂內,青藍縮在主帥大人懷裏,俏皮地眨眨眼:“死海重現生機,琉璃火現世,一切都如預言那般。這說明我運氣還是不錯的,老天爺待我不薄,叫我再次賭贏了,哎第一百次試驗啊,想想就覺得苦逼……”


    “再次賭贏?你也知道是再次?”流昀息眉頭一皺,逼人的氣勢壓了下來,“你自己說,上一次是在什麽時候?”


    青藍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扁著嘴慘兮兮說道:“上次啊,讓我想想……好像是我差點被高昌人火燒、天降玄女那次?”


    流昀息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地來了句:“玄女好記性。”


    望著流昀息這副表情,青藍心叫不妙,有種不詳的預感。她求生欲如此強烈,不斷撓著流昀息胳膊。這貨竟然真的怕癢,臉色一變便鬆開了手。


    當流昀息的魔爪再次向她伸來時,青藍趕緊開溜,然而這裏的空間如此狹小,壓根沒有可以躲的地方。青藍一骨碌站起來,渾然忘了自己身在車廂內,腦袋重重發出一聲“咚”,疼的她眼冒金星。


    等她恢複知覺時,整個人已經氣血上湧,被流昀息翻了過來,她慌忙大叫:“哎你幹嘛?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這話對流昀息來說顯然沒有半點用處,因為他壓根沒把自己當做君子。隻見他一把掀過青藍身體,手掌重重打在她不斷掙紮的臀部上:“我之前說過什麽來著?你若再拿自己性命做賭注,我就按著你腦袋把你屁股打成五瓣!”


    一陣鬼哭狼嚎聲從馬車裏傳了出來:“我錯了……哎你輕點,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吐了……”


    身邊的將士們聽在耳裏,個個露出麵麵相覷之色,然後幹咳一聲,頗有默契地退後。主帥大人,知道你久旱逢甘霖,但——咱能低調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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