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氣陰寒。


    這樣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


    羋月十餘天前偶感風寒,病勢自此*不去。


    此時,文狸在章台宮廊下煎著藥,內殿窗戶緊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羋月昏睡著。


    魏醜夫跪於她衾邊,為她掖好被子,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麵心神不定地聽著外麵的雨聲。


    雨點打在簷上。


    鹹陽大街上,行人變得稀少。


    一隊隊黑甲兵士跑過,行人紛紛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於秦宮宮巷,控製一個個要害。


    鹹陽宮,嬴稷高踞於上,看著魏冉:“穰侯年紀大了,寡人不敢再勞煩穰侯,欲以範雎為相,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嬴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確已經老了,應該養老去了。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長居鹹陽,封地無人管轄,實為不利。自今日起,各歸封地。你們這就收拾行裝,出關去吧。”


    羋戎、嬴芾、嬴悝大驚,一齊出列質問:“大王何出此言?”


    一陣兵戈之聲傳來,一隊隊黑甲武士衝上殿來,占住各個方位。


    嬴稷冰冷地目視下方群臣道:“諸卿以為如何?”


    範雎率先下拜道:“大王萬歲!”


    王稽等幾名心腹之臣也隨之下跪道:“大王萬歲!”


    嬴稷看著庸芮等人:“庸大夫,你們還有何事要說?”


    庸芮顫聲問他:“大王,太後何在?”


    嬴稷道:“太後年邁,當尊養內宮,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擾。”


    庸芮看了看左右,見其他臣子都已經低下了頭,再看到滿宮的武士,長歎一聲。


    嬴稷道:“寡人欲立安國君為太子,我嬴氏江山,自此儲位得安,江山無憂,眾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再看看眾武士,皆跪下山唿道:“大王萬歲!”


    庸芮終於也跪下道:“大王萬歲!”


    章台宮內殿,羋月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周圍道:“什麽時候了?”


    魏醜夫顫聲道:“太後,過了午時了。”


    遠處的喧鬧山唿之聲,隱隱傳來。


    羋月皺了皺眉頭,問道:“這是什麽聲音?”


    魏醜夫支吾著:“應該是外麵校場練兵的聲音吧!”


    羋月道:“這時節練什麽兵?練兵的聲音怎麽會傳進這兒來?”


    魏醜夫道:“臣、臣也不知道!”


    羋月道:“扶我起來看看!”


    魏醜夫道:“太、太後,您病體未愈,這天下著雨呢,還是等過幾日吧!”


    羋月道:“扶我起來!”


    魏醜夫不敢違拗,隻得扶羋月起來,薜荔拿著外衣為羋月穿上。


    薜荔和魏醜夫扶著羋月,慢慢走出內殿。


    廊下的文狸連忙上前行禮,神情有些驚惶:“太後,外麵、外麵……”


    魏醜夫驚恐:“慎言,不可驚擾了太後!”


    羋月問:“外頭怎麽了?”


    文狸低下頭道:“外麵好像有些不對。”


    魏醜夫道:“太後,外麵下著雨呢,您先迴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來迴稟於您。”


    羋月道:“不必了,隻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


    羋月往前走去。


    魏醜夫不敢硬擋,薜荔使個眼色,文狸連忙跑進側殿,取了華蓋出來,遮住羋月頭頂,一齊向外行去。


    章台宮大門打開,外麵卻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長戈對準了門內。


    羋月看著外麵如臨大敵的兵士們,笑了。


    她推開攙扶著她的魏醜夫和薜荔,從薜荔手中接過拐杖,向外走去。


    黑甲軍官壯著膽子道:“太後有疾,請太後迴宮靜養。”


    羋月微笑著,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持戈的兵士滿臉惶恐,一步步後退著。


    黑甲軍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護太後靜養,若太後離開章台宮,誅臣等所有人全族,請太後勿與臣為難,否則,臣要失禮了!”


    羋月卻理也不理他,拄著拐杖自那跪著的軍官麵前走過。


    落在羋月身後的軍官咬了咬牙,站起來,將劍拔了一半出鞘,厲聲道:“太後,請留步。”


    羋月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軍官忽然間膽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後!”


    羋月繼續向前走去。


    薜荔與魏醜夫等人匆匆趕上,想要攙扶,卻被她推開。


    薜荔顫聲叫道:“備輦,備輦!”


    內侍們抬著步輦從內宮出來,來到羋月麵前。


    黑甲軍官眼神遊移地看著步輦,慢慢上前一步。


    羋月看也不看那步輦,伸出拐杖一掃,示意步輦退開,自己拄著拐杖,仍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擋在她的前麵,卻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時候,一點點退開去。


    秋雨綿綿。


    鹹陽宮內,魏冉等人已經不在場。


    範雎排在群臣第一位。


    嬴柱跪在嬴稷麵前,解下七旒冠,嬴稷將象征太子的九旒冠戴在嬴柱頭上。


    嬴柱站起,轉向眾臣。


    範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子。”


    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兩列,正要跪倒行禮。


    忽然外麵一陣齊唿:“太後駕到!”


    嬴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轉頭看向殿外。


    羋月的拐杖聲自遠而近,一聲聲打在人們的心頭。


    終於,一根拐杖自殿外伸入,羋月出現在眾人麵前。


    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參見太後。”


    羋月走入殿內,站在正中,看著嬴稷。


    嬴稷看著殿外畏縮的黑甲兵士,長歎一聲,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到羋月麵前跪下。


    嬴稷道:“兒臣參見母後。”


    羋月舉目一掃,問道:“穰侯、華陽、涇陽、高陵何在?”


    嬴稷道:“穰侯已卸相位,與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出函穀關,各歸封地。”


    羋月道:“把他們叫迴來。”


    嬴稷看著羋月的臉,又看看範雎和嬴柱道:“恕兒臣不能遵命。”


    羋月平平掃過眾臣道:“我沒叫你。國相何在?”


    範雎上前道:“臣範雎見過太後。”


    羋月道:“你是何人?”


    範雎道:“國相範雎。”


    羋月道:“無名之輩,何堪為相?庸芮——”


    庸芮上前,深施一禮道:“太後——”


    庸芮看著羋月的眼睛,輕輕地搖頭。


    羋月舉目望去,眾臣見了她的眼光,紛紛低下頭去。


    羋月冷笑一聲,看向嬴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們追迴來,若是追不迴來,你也不必再迴來了!”


    嬴柱無比惶恐,哆嗦著一步步退後。


    嬴稷上前一步,擋住羋月道:“母後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賜死兒臣吧!”


    羋月指著嬴稷道:“你——”話音未落便暈了過去。


    嬴稷抱住羋月,連聲唿喚道:“母後,母後——”


    雨過天晴,整個秦宮在陽光下更顯肅穆輝煌。


    章台宮內殿中,一縷陽光斜射進來,照在羋月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見了*前的庸芮。


    羋月長歎一聲道:“庸芮,我沒有想到,連你也會背叛我。”


    庸芮道:“整個秦國,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沒有一個人會背叛太後。”


    羋月冷笑道:“那現在這種情勢,又算是什麽?”


    庸芮道:“太後依然還是太後,穰侯依然還是穰侯,大王依然還是大王,而安國君乃嬴氏王胤,成為儲君,亦屬分內之事。”


    羋月隱隱威懾:“我這一生,隨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會改了這性子!”


    庸芮暗含勸誡:“太後這一生隨心所欲,因為太後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能力。”


    羋月道:“我現在失去這個能力了嗎?”


    庸芮苦笑道:“不,太後這一生都有這隨心所欲的能力。隻是太後,你我再沒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壽命了。”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來道:“哈哈哈,所以你選擇退讓了?”


    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此謂凡事不可太盡。如齊桓公、趙武靈王等君王,於天下諸侯之間馳騁自如,何等霸氣,可卻沒有想到禍患起於肘腋之間。臣以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將十分的力氣用於隨心所欲。行事當留三分餘地,方是長久之道。”


    羋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歇下來,拿手帕拭了拭笑出來的眼淚道:“先王臨終之時,遲疑反複,我曾因此輕視於他。如今看來,他是悟得比我深啊!”


    庸芮道:“太後深諳老子之道,臣隻是班門弄斧。”


    羋月道:“我隻是不明白,安國君有何能耐,群臣這麽快就順從了?”


    庸芮道:“在太後的眼中,安國君與涇陽君、高陵君並無區別,可是秦國畢竟還是嬴氏江山!群臣選擇的是順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亂。”


    羋月道:“這天下,原不應該是有才能者居之嗎?”


    庸芮道:“涇陽君、高陵君若非太後親生兒子,太後還會這麽執著地選擇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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